中秋节一过,天气骤然露出暮秋之色,到傍晚时分,更是寒风萧瑟,落叶枯零。青橙往宫袍外套了件月白印桔黄小团花的比甲,净手焚香,立在东屋窗下习画。尔绮从廊下进来,在门口屈了屈膝,和悦道:“主子,您晚上想吃什么点心?”

青橙笔下不停,依旧横竖有致,轻声叹道:“每日都要我想,实在烦恼,让厨子看着办罢。”尔绮笑道:“厨房的黄二说,主子想的糕点稀奇又精致,连皇上也爱吃,如今他倒不敢擅自做主了。”青橙搁下笔,吩咐侍画的宫人,道:“收了吧。”又朝尔绮道:“你别听他瞎胡说,无非怕做的东西不合我心意,惹得你们骂他。”

外头有宫人端了温水上前,尔绮拧了巾帕让青橙拭手,笑道:“主子您就饶了他罢,说来他一个老实乡下人,哪里敢揣摩您的心意,只敢规矩恭顺,领着命令做膳食罢了。”

另有小内侍提着蜡扦蹑手蹑脚的往屋中掌灯,暮色氤氲,往窗外瞧去,昏暗阴冷,竟露有几分初冬的景象。廊庑俏檐间的宫灯渐次亮起,庭院中宫人们垂头疾步而走,夜风吹起她们的裙摆,扑哧作响。

青橙道:“**月正是吃芦蒿的好时候,跟面筋混炒,再配些鸡肉丝,想必不错。只是别多搁了油水,当清清爽爽的方好。”尔绮应了,又笑道:“还是主子想得妙。”青橙睨了她一眼,道:“就属你嘴巴子甜。”顿了顿,继续说道:“用胭脂米煮两碗稀稀的粥,搭着青笋紫菜和五香大菜头拌些香油酱醋,如此也就差不多了。”

尔绮答应着去厨房,跟黄二仔细说了,黄二用心记下,暗自夸赞了一回。入了夜,青橙让厨房摆了膳食,才吃了两口,就听廊下有人道:“主子,万岁爷来了。”不等她起身迎驾,皇帝已挑帘进屋,他围着膳桌转了转,不满道:“你不许朕晚上吃肉,自己却偷偷在这吃得香。”青橙福了福身,望着他微笑,道:“你用过晚点心了没?若不然,和我再吃一点?”

皇帝道:“朕正儿八经的说话,你倒好,尽会打岔子。”说着,就坐到她对面。青橙望了吴书来一眼,见吴书来轻轻摇了摇头,便命人取了碗筷来,亲自盛了半碗芦蒿面筋,笑道:“皇上先尝一尝,看合不合口味。”皇帝指着碗里的几根肉丝,道:“有肉啊。”

青橙偷偷瞪了他两眼,道:“芦蒿面筋要是不放肉炒,便散不出香味儿。再说,我是让你晚上不吃肉,又没说我自己不吃肉。”皇帝哑然失笑,道:“你的意思是,没有预备朕的份?倒是朕来讨嘴食了。”青橙委屈道:“我以为你今天不过来。”

皇帝抬眼看去,她身侧摆着一盏人样儿高的紫檀木架素白牡丹罩宫灯,华光淡淡的铺在她脸上,像是晕着一层薄而朦胧的雾气。他不由笑道:“竟敢不备着朕的膳食,呆会子定要好好收拾你。”青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横了他一眼,羞得耳根脖子都红透了。

用了膳,青橙坐在小杌几上伺候皇帝泡龙足,灯火潋滟,皇帝扶额倚在炕桌上,眉心微蹙,似有难言的愁绪。从他进门开始,虽然一直温和言笑,可青橙早就看出来,他有烦心的事。净了足,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书,青橙坐在他对面,凝视片刻,倏的伸手将书册“啪”的合上。

皇帝抬头,不解的望着她。青橙唠叨道:“皇上既然心烦,就该好好歇息,一天到晚的读书、上朝、批奏折,半刻都没得消停,任谁都承受不住。”

她将手掌捂在他的脸颊,柔柔的摩挲,道:“今儿早些睡觉不行么?”

皇帝却忽而开口,道:“你知道彩霞指认了谁么?”

他是帝王,有满腔的话,也从来不跟人说,也没有人可以说。这样的夜里,他的心被她化成了一汪碧波秋水。青橙并不回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颔首聆听。皇帝接着道:“她竟然指认了皇后!”青橙听了大惊,讶异道:“怎么会…”

皇帝低沉道:“朕起先也是不信的,便想亲自审问审问彩霞,可她还未等到面圣,就被人毒死了,宫里竟然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毒死朕要亲审的罪婢,实在可恨!”

青橙见他面色狰狞,紧攒着手心,便起身坐到他旁侧,道:“此事悬而未悬,明儿天一亮,必会传遍整个后宫,甚至会传到前朝,定然会有损皇后名誉。帝后一体,皇后的颜面就是皇上的颜面。”她慢慢掰开他的拳头,用指尖在他的掌心柔柔的画着圈圈儿。

皇帝放松了些许,道:“能在长春宫指使宫人谋害子嗣,在朕眼皮底下杀死罪婢之人,要想连根拔起,怕是会惊动朝廷。”停了停,痛心疾首道:“她们平素争风吃醋,小打小闹的,朕都可以不计较,眼下竟然敢欺瞒到朕头上,而朕,竟也无可奈何。”他眼底隐过一丝愤懑,唇角紧抿,浑身透着威严的气息。

青橙宽慰道:“皇上是天下之主,为了大局着想,是圣明。”

皇帝侧身倚在她的肩上,几近呢喃道:“皇后是朕的结发妻子,朕该拿她怎么办。”青橙双臂圈住他的腰,道:“皇上为何不相信皇后一回?”皇帝道:“彩霞的口证,虽不可全然相信,但皇后还是脱不了干系。”略略一顿,旋即道:“朕自然也想信任她。”

青橙淡然道:“皇上既然想信任皇后,不如就信任一回罢。心里有什么疑问,直接召皇后问一问不就知道了。”皇帝阖眼歪在她怀里,摸索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哂笑道:“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容易。”话虽如此,皇帝次日一早,便往长春宫小坐了片刻。

皇后正在用早膳,听见宫人回禀,还当是听错了,皇帝可从未陪她用过早膳。皇帝穿着明黄龙纹朝服,头戴缨冠,在晨光里大步行来。皇后心里咯噔一响,料想定是为了彩霞招供一事,便装作不动声色的模样,跪在月台上迎驾。

皇帝径直往炕上坐了,挥手屏退众人。皇后瞧了皇帝一眼,见他面无颜色,吓得胆颤心惊,惶恐

到了极处。皇帝久久的望着膳桌上一只白玉莲瓣的小盏杯,沉声道:“彩霞的事,你可听说了?”

皇后不敢隐瞒,道:“臣妾听说了。”

皇帝顿了半会,才又道:“是你指使的么?”皇后闻之骇然,浑身一软,便双膝着地。她愣愣的跪着,思绪翻滚,定了定神色,方道:“彩霞为何要诬告臣妾,又是受何人指使,臣妾真是一点也不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嘉妃、愉贵人生下皇子,也要叫臣妾一声皇额娘,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为何要害她们?再说,即便臣妾要害她们,为何不寻个隐僻的地方,把自己撇个干净利落?臣妾虽愚钝,但并不至愚蠢,臣妾是皇上的结发妻子,皇上的子嗣便是臣妾的子嗣。臣妾向来做事勤恳,谨守妇德,明誓做大清表率!”又叩首道:“彩霞血口喷人,臣妾实在是冤枉得很,请皇上明鉴。”

她的一番话,皇帝早就料到了。真假难辨,是非难分,这事却不能再查下去。他起了身,唇角款款抿出一抹笑意,朝她伸出手,道:“你不要觉得委屈,朕是相信你,才直接过来问你。你既说不是你做的,朕就相信不是你做的。”

听完皇帝的话,皇后情动难忍,心底溢出一股暖流,只觉浑身都舒坦安逸,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禁不住眼泪双流,哽咽道:“谢皇上信任。”

皇帝轻轻的揽了揽她的肩,道:“该上朝了,朕改日再来看你。”皇后忙抹了眼泪,恭送皇帝至长春门,待圣驾转入甬道不见了,方折身回寝宫。

泛白的斜阳升起,天际灰暗,估摸着迟早要落下一场秋雨。早膳已是冰凉,善柔问:“主子,要不要将菜品热一热?”皇后哪里还有胃口,她仿佛丧失了全身所有的气力,瘫坐在藤椅里,摆手道:“都撤了吧。”

善柔见她脸色不好,没敢多问,便吩咐宫人将膳桌收拾了。一时有内务府的宫人悄悄儿来禀话,道:“皇上不信彩霞的话,说她污蔑皇后娘娘,已经赐了她黄酒。圣恩浩荡,皇上念彩霞年幼,便赐了全尸,也不再追究她的家人。”善柔喜道:“皇上到底是顾及主子的,事事为您考虑周全,宫里若有谁还想借此兴风作浪,只怕也得先掂量掂量。”

不知为何,皇后却隐隐觉得忧心,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皇帝明面上虽然相信她,不再追查此事,可暗地里,他到底在想什么,她却半点头绪也没有。这事最终还是没清没楚的,皇帝心里,难免会存有疑虑吧。

而这疑虑,说不准哪天就膨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