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凌冽,寒风如怒吼的野兽,在黑暗中疯狂肆虐。屋中却是灯明馨暖,烘着数枝盛放的红梅,幽幽散着清香。皇帝见青橙不说话,便依着床槛坐下,伸手捂了捂她的额头,发现并不滚热,心底便舒了口气。他扳过她的身子,瞧她紧闭着眼,颊上竟满是泪痕,不由一愣,道:“你怎么哭了?”

青橙扯过被子盖在脸上,双肩微耸,无声的抽泣。皇帝隔着被子轻轻拍着,笑道:“是不是太后不待见你,给你气受了?她是老佛爷嘛,咱们做小辈,该多多体谅。”青橙摇了摇头,哽咽道:“不是。”皇帝想了想,又问:“那是什么?莫非宫里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说给朕听听,朕给你做主。”青橙依旧只是摇头。

皇帝道:“那你哭什么?”

青橙止了哭,可是她能说什么了?是说娴妃想拉拢她,她却不想与娴妃为伍?还是说,他后宫三千粉黛,她害怕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冷落?正是因为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才会哭啊。皇帝扯开被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痕,道:“别闷着,难受。”

他扭开脖颈下的扣子,脱了龙袍,麻利的往她被子里钻。她侧身揽住他的腰,触到背上,只觉凉湿一片,顿时连伤心也忘了,道:“你的里衣怎么湿了?”

皇帝道:“无碍,就湿一点点,朕累乏了,想早些歇息。”

青橙倏然从被子里坐起,嘀咕道:“总叮嘱我不要扑风、不要着寒,要多穿衣服,要抱着暖炉,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顾忌圣体,要是伤了病了,可不得了。”

皇帝展眉一笑,道:“就知道你要啰嗦,你自己快快躺下罢,本来身子就不爽利,别又受了冷。”青橙嗔道:“我并没有不舒服。”皇帝一沾到枕头,就觉睡意朦胧,他阖了眼,迷糊道:“小东西,竟然学着骗朕了。”

她钻出床帏,屋里虽烧了地龙,但到底没有床榻上暖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的往柜中取了寝衣,又爬回床榻。就那么半会的功夫,皇帝竟然已经睡得惺惺松松。他舒舒服服的躺着,任由青橙为他宽衣、穿衣,他顺着她的指令伸手、抬脚,意识越发沉沦,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睡着的。

第二日竟是雪后大晴天,晨阳如金辉般透过青纱窗户映入床榻,屋中弥散着安逸平和的味道,叫人越发怠倦慵懒。

皇帝许久没有睡得如此通透彻底,觉得浑身都酥酥软软的,实在舒坦。脚心里传来一阵麻痒,他缩了缩,那团湿软的东西又贴了上来。皇帝撑不住一笑,道:“狮子,别舔了,让朕再睡会。”狮子听见皇帝叫它,越发撒了欢,变本加厉的往皇帝身上窜。皇帝被狮子弄得清醒了,就歪在榻上逗它玩。

青橙在厅中盯着宫人们摆布早膳,海安道:“主子,皇上醒了。”青橙对尔绮道:“虾丸鸡皮汤做得太油腻了,撤了罢。”尔绮应了,青橙转身边往寝屋走,边道:“御田胭脂粥若是熬好了,先搁着凉一凉,待开膳了,再进来摆。”

狮子看见青橙掀帘入屋,甩了皇帝,直往青橙脚边扑去。青橙不理它,宫人将帷幕捋至两侧挂好,她朝皇帝笑道:“听吴书来说今儿不用上早朝,便没有叫你。”

皇帝坐起身,道:“连着下了数日大雪,路途泥泞不堪,大臣们半夜赶路来上朝,也是累极了,朕便放了他们一天假。”司衾宫人端着衣冠、鹿靴、朝珠等物上前,青橙伺候皇帝穿戴了,又用青盐漱了口,方移步花厅用早膳。

望着满桌子的佳肴参汤,皇帝笑道:“这样冷的天气,最宜吃涮锅。”青橙道:“晚膳就让厨子备着,如你所愿。”皇帝看了看她,见她双眼微微红肿,想起昨晚上的事,便问:“说给朕听听,昨儿为什么哭了?还跟李玉说自己生了病,不能侍寝,这可是欺君之罪。”

青橙夹了块清蒸鸭片放入他碗里,睨着他道:“我自己都忘了,你还记着做什么?”皇帝浅浅一笑,道:“没事就好。”顿了顿,又道:“宫里头人多事多,难免会受些委屈,你别总放在心上。再者,像昨儿那般生闷气,又不肯跟朕说,实在没得道理。”青橙张了张口,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吧嗒着吃饭。皇帝见她欲言又止,也不好再追问,便当做无事一般,算是将此页翻过。

用了膳,吴书来进屋请驾,今儿虽然不上朝,但有几个大臣递了牌子,既然有事禀奏,皇帝也不能坐视不管。青橙伺候他穿上褐色的玄狐端罩,至廊下,皇帝见满庭积雪皑皑,廊下冰挂低垂,阳光温凉刺眼,忽而道:“你去换身厚实的衣衫,随朕去乾清门。”

乾清门的天街,他说过每年都带她去看雪。

青橙畏冷,果真换了厚厚的棉褂子,臃肿得连手脚都难伸开。皇帝一瞧,戏谑道:“你是不是又胖了?”青橙偷横了他一眼,道:“才没有胖哩,只是穿戴的多了罢。”皇帝嘀咕道:“嗯,没胖没胖,是穿多了穿多了。”竟然也没嫌弃她,反连眼角都溢出了笑意。

天街依旧深远宽广,气势磅薄。皇帝牵着青橙立在乾清门的月台上,远远遥望着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金黄的晨阳如璀璨珍珠洒落,映在隐约显露的琉璃瓦上,照射出橙黄紫蓝的十色流彩。寒风将两人的袍子吹绞在一处,青橙侧过脸望着皇帝,他的肩膀很宽,身姿雄伟,面容棱角分明。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温温润润的,很让她安心静谧。

她轻轻唤了一声,道:“皇上。”皇帝唔了一声,并不问话。她往他身上靠了靠,将脸庞倚在他的肩头,低声道:“昨儿我哭,是因为我害怕。”

皇帝低垂着脸看她,道:“朕不是跟你说过么?不用害怕,朕不会冷落你。”她那点子小小心思,他岂会看不明白?他将她揽在臂弯里,听她呐呐道:“可是宫里的女子那么多,还有选秀,还有外朝贡的女子,红颜易老,我岂会不担心、不害怕。”皇帝笑道:“那你赶

紧为朕多生几个孩子,让朕想放也放你不下。”

他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笑道:“朕写了一堆契约在你那,有玉玺盖章,你怕什么?朕是天子,自是一言九鼎的。”青橙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耳侧风声赫赫,亦有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之声,她闭眼聆听着,心绪渐渐放空,了无一物。

娴妃原本每日都去寿康宫请安侍候,太后瞧她面有疲乏之色,便允她在自己寝殿休息一天。用过早膳,娴妃裹着翠绿狐毛披风,站在廊檐下晒太阳看雪。她愣愣痴望,竟惊然发觉,自己除了太后,已是无所寄托。

洛晴见娴妃在外头站得久,便取了白铜手炉,放至娴妃手中,恭谨道:“主子别站久了,虽是太阳天,到底还是冷。”娴妃挥手屏退四侧的宫人,扶着洛晴慢慢走着,道:“咱们在翊坤宫可有安置眼线?”洛晴一愣,道:“前头纯主子有孕时,内务府将翊坤宫里的奴才通通筛选了一遍,后头纯主子晋封,补的人也都是皇上亲自过目的,实在没法安插。”又疑惑道:“主子不是想拉拢纯主子么?怎么...”

娴妃嘘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方道:“此话你心里头知道就好,可别说出来。”洛晴忙止了话,道:“奴婢失言,请主子恕罪。”娴妃想起青橙昨儿说得那句:“我知道皇上是不可倚仗的...可我,还是很想倚仗他!”心中一凛,竟有几分敬畏之意。

她叹道:“说不准,纯贵嫔能比我们想象的,飞得更高。”

洛晴知道纯贵嫔得宠,是宫中所有人的眼中钉,不由讪笑道:“纯主子是得宠,可终归是汉人,况且,皇后娘娘可不见得会让她飞高。”

说到皇后,娴妃眼底划过一丝怨恨,道:“皇后算什么,也是失宠之人罢,我倒想瞧瞧,她的皇后之位,到底还能坐多久。”又狠狠道:“她害了我的孩儿,我定要让她血债血偿。”她抿了抿鬓角吹乱的头发,压低了声音道:“明儿你使个小太监,到善柔跟前唠叨几句,也别说得太多,就说自己隐约瞧见御医院的人在翊坤宫里鬼鬼祟祟。”

洛晴不解,问道:“这不清不楚的...”

娴妃笑道:“就是要不清不楚的才好,善柔才会相信。待她告诉皇后,皇后定会借着由头上心。纯贵嫔既然不想与我站在一边,我也不能让她与皇后站在一边。”洛晴还是不太懂,但她知道自己的主子雄心勃勃,才识过人,若不是身为女子,必能闯出一番大事业。她恭谨的听了命令,旋即着手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