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连龙袍也没换,坐了暖轿去延禧宫。数十名仪仗侍卫逶迤在后,狮子是再不肯跑了,歪在皇帝脚边,眯眼打哈欠。至垂花门,吴书来要往里头唱报,却被皇帝止住。御医在寝屋给嘉妃诊脉,人来人往,竟是一片寂然无语。

青橙一直跪在地上未起,皇后端坐于炕,道:“嘉妃肚中的孩儿若是安好,此事也可从新发落,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的罪孽可就重了。”

尔绮惶然,脸上沁满了泪水,强撑着身子叩首道:“此事因奴婢而起,皇后娘娘要罚就罚奴婢罢,奴婢甘心承受。”皇后漠然道:“纯贵嫔是你的主子,你既犯了错,她岂能脱得了干系?!”青橙倒并不害怕受责罚,只是担心嘉妃肚子的孩子。她自己是有生养的人,怜悯世间所有的一切小生命。尔绮吓得大哭起来,道:“主子,是奴婢...奴婢害了您...”

青橙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先别着急,嘉妃有孕已经过了三个月,胎相稳固,只要处理得当,应该不会有大碍。”她仰脸朝皇后道:“此事虽由尔绮引起,可美妍等人亦是有错在先,请皇后娘娘明察。”稍稍一顿,又道:“狮子是为了保护臣妾才失了分寸,请皇后娘娘饶它一命,往后臣妾一定好好管教。”

皇后疑惑道:“狮子?哪里有什么狮子?”

青橙忙解释,道:“狮子就是那条满身黄毛的京巴狗,刚才...”不等她说完,皇后已然生怒,道:“嘉妃眼下还躺在里头呢,你让我饶了那畜生?”稍顿,敛了神色道:“那畜生行为乖张,留着迟早是个祸害,你也别求情了,我自会处置。”青橙还想再劝,却听帘声一响,传来几声“汪汪汪”,狮子极为欢脱的滚到青橙身侧,伸长了舌头舔她的手背。

皇后正要发作,还没张口,皇帝已随之入内,见青橙跪在地上,先是一愣。皇后忙让座,领着屋中众人请安。皇帝面色如常的往炕上坐了,道:“嘉妃如何了?”皇后道:“御医还在里头诊治,一时没得结果。”

皇帝嗯了一声,若无其事问:“纯贵嫔犯了什么错,大冷的天,还让她跪着。”

皇后自持有理,不怕皇帝偏袒,便道:“纯贵嫔的宫婢与嘉妃的宫婢在内务府吵嘴打起来,她养的畜生又冲撞了嘉妃,臣妾想下令责罚,纯贵嫔不服气,正与臣妾评理。”她低柔缓语,小心瞧着皇帝脸色,甚是恭谨谦顺。

皇帝却哂笑,伸出手掌做了个逗弄的手势,狮子见状,一跃攀上手指,顺势就滚到皇帝怀里去了。皇帝边抚摸着狮子,边徐徐道:“上回愉贵人到你宫里跌了跤,今儿又轮到了嘉妃,事情可真够凑巧的,皇后一到哪里,哪里就得出事故。”

他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怀疑她!

皇后脸色顿时大变,连忙跪至地上,道:“臣妾统摄六宫,向来谨慎宽容,真是恨不得摔跤的是自己,也不想子嗣有损。臣妾勤勤恳恳,皇上竟还如此…”说到伤心处,眼角不觉溢出了泪水。皇帝抿唇一笑,道:“朕随口一说罢了,你别当真就是,快起来吧。”又望了青橙一眼,道:“你也起来吧。”青橙应了声“是”,扶着伺候茶水的宫女起了身。

狮子见青橙起身,忙不迭的从皇帝怀里挣脱开,跳到青橙脚边直打转转。青橙轻喝道:“别闹!”狮子如得了圣旨一般,立即规矩了,半蹲着趴在地上,直扫尾巴。

皇帝撑不住笑道:“它还是听你的话。”他待她养的小狗都是如此和颜悦色,让皇后又是酸涩又是嫉恨。御医诊了脉过来回禀,道:“嘉主子腰上虽受了伤,胎像倒是稳固,并无大碍。”皇帝点了点头,道:“没事就好,下去吧。”

待御医跪了安,皇帝才冷声问:“尔绮,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尔绮望了望青橙,青橙知道她有所畏惧,便道:“事情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只管说。”

尔绮这才俯首将自己在内务府领月俸,听见耳房的宫人议论青橙与简大人暧昧,及自己与嘉妃的亲侍动手,挨了杖刑求青橙救命一事仔仔细细的说了,末了又道:“她们还造谣,说等纯主子晋了妃,皇上要把三阿哥接到翊坤宫教养。这可真是没有的事,她们乱嚼舌头,传来传去,后头定要说纯主子恃宠而骄,坏了连皇后娘娘也不敢逾越的祖宗规矩…”她本就嘴皮子利索,一腔话没完没了,越说越是激愤,许久才被皇帝一声“放肆”给打了断。

他竟然,还要允她亲自教养三阿哥!

皇后像是被大石重重击在了胸口,砸得她连脚指尖都痛了。脑中嗡嗡作响,她恍惚的望向皇帝,他张口说着什么,似爆竹一般在她耳中炸开,却是什么也听不清楚。青橙也吓了一跳,慌忙提裙跪下,道:“皇上息怒,尔绮忠心护主,才一时嘴上失言。”

皇帝气的当然不是尔绮失言,而是晋封青橙为妃,让她亲自教养三阿哥的话,是床榻之上,他在她耳畔的悄声细语,这样的话,青橙自然不会往外说,也无人可说。

眼下,却传出了翊坤宫!!!

尔绮以为皇帝是生简大人的气,豁出命道:“皇上明鉴,简大人医术高明,是正人君子,与纯主子清清白白的,未有一丝不妥,那些乱嚼舌根的宫人分明是嫉恨纯主子得宠,才编出如此弥天大谎来陷害纯主子,请皇上千万不要相信!”

只一瞬,皇帝恢复面色如常,似乎半点不将简玉衡放在心上,咬牙道:“宫里多有乱放厥词的低贱之人,就爱无事生非造谣生事,恨不得宫里日日都不平静。”稍稍一停,旋即狠声道:“看来是时候好好整治整治六宫了。”

美妍一听,七魂摄去了六魄,吓得毛骨悚然,跪在底下浑身颤栗发抖。

皇后强压着心头惧恨,斟酌道:“是臣妾管教无方,请皇上恕罪。”皇帝并未理她,只是吩咐吴书来,道:“你去内务府,将与此事有

有所牵扯的宫人通通给朕绑了来。”吴书来见皇帝语气不同往时,打了个千秋应了,便却身而退。

青橙一直站着没说话,此时方开口,道:“皇上,嘉主子受了伤,在寝殿歇息,即便您要追查,也当去旁处审问,别在延禧宫扰了嘉主子歇息。”皇帝这才想起嘉妃,颔首道:“你说得有理。”他倏然站起,道:“朕去瞧瞧嘉妃。”

嘉妃要下床请安,被皇帝拦住。皇帝言笑晏晏道:“尽管躺着罢,不必多礼。舒服些了么?”嘉妃脸上还残留着惧怕之色,强笑道:“御医看过后,就舒服多了。”狮子跟在皇帝脚边,突然“汪汪”叫了两声,嘉妃心有余悸,不禁“啊”的一声惊叹。

青橙连忙将狮子抱在怀里,道:“嘉主子别怕,它其实一点都不伤人,性子也和顺,刚才只是被吓着了。”她福身请了个双安礼,道:“我替它向您赔罪,请嘉主子宽恕。”皇帝也笑道:“如果嘉妃有事,朕自然要杀了狮子陪葬。既然没事,上苍有好生之德,便饶了它一命,算是给你肚子的孩儿积福了。”嘉妃抚了抚肚子,满脸泛着母爱之光,温柔道:“臣妾听皇上的。”皇帝欣慰,道:“如此甚好。”

皇后不想皇帝竟偏私至此,满腔怒火只得压在心底,待回到长春宫,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让善柔备了两壶青梅酒,独自坐在窗下黯然酌饮。

尔绮被抬回翊坤宫,海安早早备了涂抹的药膏,青橙亲自入下房帮尔绮上了药,方叮嘱道:“这几日你先别上值,好好养着,呆会子我让海安拨个小丫头来给你使。可别强撑着四处乱跑,要是留下病根,待你到年纪出了宫,可嫁不掉好人家了。”尔绮想起刚才皇帝在延禧宫一直护着自己,很觉扬眉吐气,笑道:“奴婢一辈子都呆在主子身边伺候,不出宫的。”

青橙笑道:“别说傻话,你要是有心仪的人,尽管告诉我。不管是御前的侍卫,还是王孙公子,我去求一求皇上,总还有些希望。”尔绮脑中莫名的想起简玉衡背着药箱从阳光底下从容信步而来的模样,脸上一红,便低了头去。

乐得海安折腰一笑,道:“小蹄子思春了。”

养心殿里鸦雀无声,底下跪满了宫人,吴书来做事素来严谨利落,与王进保一齐将在内务府耳房里唠叨的宫人全绑了。皇帝让他们各自禀其当差之地,才发现这些人中,不仅有长春宫的、景仁宫的、永和宫的、钟粹宫的,竟然连寿康宫和养心殿也有。皇帝大怒,连夜下令,让他们仔细供出自己是在何时、何地、何人那里探得的消息,然后循着线索一个人一个人的往下查。如此大张旗鼓,连经年的老嬷嬷听了,也是咂舌。

至亥时,皇帝用过晚点心,李玉端了绿头签上前,道:“请皇上翻牌子。”皇帝搁下奏折,往朱漆盘里扫了一眼,看见“纯贵嫔”三字躺在正中央,本能的伸出手去,可举在半空,却忽又停了下来。李玉不知圣意,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半响,皇帝才恹恹的甩了甩袖,道:“去吧。”李玉听命,却身而退。

到了廊下,扯着吴书来的袖子往僻静处,问:“皇上与纯主子吵架了么?”吴书来怔了怔,道:“说什么屁话!”李玉压低声音嘀咕道:“我瞧着皇上原本想翻纯主子的牌子,迟疑了片刻,竟改了主意。”吴书来问:“那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李玉道:“今儿没翻牌子,叫去。”

吴书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李玉还想叨唠几句,却有御前的小太监过来,堆笑道:“吴爷爷,万岁爷叫您呢。”吴书来应了一声,略整了衣冠,便疾步挑帘入殿。皇帝起身立在窗边,玻璃窗户大敞着,刺人的寒风灌入屋里,将火龙的暖气冲得稀散。吴书来请了安,恭谨问:“万岁爷,您有何吩咐?”

皇帝依旧背着身,淡然问:“前头朕让你去查简玉衡,可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