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办事素来狠毒,进去的宫人少则伤筋动骨,大则命归黄泉。金玲闻之,禁不住浑身打颤。青橙端详着她的神色,缓缓道:“如实招了,罚归罚,也不致拖累旁人。你若将后头指使之人说出,免死亦可。”

金玲双眼滚泪,迟疑片刻,咬唇道:“任杀任剐,悉听尊便。”

春日里闷声打了个雷,阴云翻滚,似有大雨。皇帝立在案前习字静心,吴书来悄悄掀帘入殿,躬身道:“万岁爷,太后传话,请皇上摆驾寿康宫。”

皇帝笔下飞转,问:“太后午时召见,可说何事?”吴书来回道:“奴才不敢揣摩上意,问了传话的宫人,说娴主子陪太后用了晚膳,论起纯主子在咸福宫绑了厨房的人,却未与四妃商量。”他话说一半,用余光仔细留意皇帝脸色。皇帝指尖滞了滞,旋即重重撇下一笔,道:“就说朕已经歇息了,下午要面见外朝使者,明儿一早去给太后请安。”

吴书来道:“纯主子那头…”

皇帝搁了笔,一面拿了温巾拭手,一面吩咐侍墨的小太监,道:“收了吧。”小太监麻利的拾掇纸砚,皇帝将巾帕一扔,道:“不该问的就别问。”吴书来惶恐,忙道:“奴才失仪,万岁爷恕罪。”皇帝又道:“后宫里头若还有谁求见,就说朕没空。”

吴书来浑身一激灵,道:“若是纯主子来了…”

皇帝狠狠瞪住他,道:“你倒是越活越糊涂了,朕说什么,你都听不明白。”吴书来吓得满背细汗,连连道:“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完,却身而退。

转眼大雨如注,满庭萧瑟寒风,落英碎了一地。青橙看着高妃吃了稀粥和汤药,正要回翊坤宫,忽有掌事太监冒雨疾步飞来,跪地道:“启禀纯主子,金玲招了。”青橙吃了一惊,刚才还宁折不屈的模样,转眼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招了?

她问:“是谁指使?”

掌事太监犹豫不定,停了半会方支支吾吾道:“金玲说…是娴主子指使的…”事情越发棘手,青橙不敢信,亦不敢全然不信,思虑半响,才道:“将金玲绑了来,我要亲自审问。”掌事太监应了,冒雨而去。没得两刻钟,那掌事太监又复返来,他浑身淋得湿透,也不知是心里惊悸,还是冷得打颤,嘴皮子哆哆嗦嗦,道:“金玲说要小恭…下了雨地上太滑…她摔进粪缸里淹死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青橙气急了,道:“一个大活人,怎会掉进粪缸淹死?”掌事太监说不出所以然,只能跪地叩头。海安见青橙略有焦躁,便道:“主子何不禀明皇上?毕竟涉及娴主子,是真是假,不如由皇上定夺。”

青橙没有更好的法子,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简玉衡给六阿哥诊了平安脉,冒雨往咸福宫回禀。青橙却往养心殿去了,他诸事忙碌,六阿哥身子也康健,便与青橙身边相熟的宫人说了,先行回御医院。出了大殿不远,就有小太监追上,怀里抱着一双靴子,道:“尔绮姑姑命我送来的,大人的鞋子湿透了,不如穿了靴子再走。”不等简玉衡多问,丢了包袱,转身就跑远了。

尔绮。

简玉衡轻声念了一句,他坐到游廊的扶栏边将靴子换了,竟然十分合脚,甚觉诧异。走了两步,脑中忽而想起那年他要去江苏,有个宫女从甬道里截住他,面上红扑扑,说纯主子给他的荷包她都看见了,叫他还了荷包,免得给纯主子带来祸害。

还叫他对纯主子死心。

思及此,简玉衡不免笑了笑,真是个忠心的丫头。

青橙在养心殿廊下候了许久,吴书来一会说皇帝睡了还没醒,一会说去了前殿召见使臣,眼瞧着天都要黑了,吴书来才低声说了实话,道:“纯主子,不是奴才不让您进,只是万岁爷下了旨意,后宫里无论谁来,都不见,您还是请回吧,有什么事您不如自己拿主意。”

从青橙侍寝开始,别说养心殿来去自如,就算是西暖阁议政,她若是愿意在里屋歪着,皇帝也不会赶她。可今儿,他竟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倒叫人生疑。春雨淳淳,皇帝到底是怕青橙在外头站久了着寒,遂传了一句:“后宫有后宫的规矩。”青橙顿悟,道:“眼下五妃共同协理六宫,我独断专行,免不得有人要说闲话,实在思虑不周。”

海安道:“但娴主子牵扯其中,五妃商议,难有结论。”青橙想了想,道:“咱们去长春宫罢。”五妃协理是五妃协理,中宫也还是中宫,皇后真要惩治谁,皆属理所应当。

长春宫西暖阁里寂若无人,皇后半靠在炕桌,饶有趣味的望着愉嫔喝茶。高几上搁着一架镶金西洋自鸣钟,咔擦咔擦的走着。皇后问:“我倒是奇怪,你怎么让那宫人死心塌地的,临死前还咬了娴妃一口。”愉嫔放下茶盏,唇角薄薄的泛起笑容,道:“她有个妹妹叫宁儿,原先是咸福宫廊房上洒扫的宫婢,有一回恼了高妃,被贬去了辛者库。我答应她,等事情成了,我会在中秋节前送她妹妹出宫。”

皇后笑了笑,道:“人都死了,旁的算什么。”愉嫔正要说话,善柔快步进屋,福了福身道:“主子,纯主子来了。”愉嫔忙起身,道:“我到后头避一避。”皇后摆手,道:“不必,五阿哥在这儿,你常来也不奇怪,只管大大方方的。”说罢,吩咐嬷嬷去偏殿将五阿哥抱过来,又朝善柔道:“请纯主子进来。”

青橙进屋,见愉嫔抱着五阿哥逗弄,并未计较,仔细将尔绮发现金玲指使宫人丢杏仁酱,到绑金玲到慎刑司审问,再到金玲招供、摔死一一说了,末了道:“因着涉及娴主子,臣妾不敢妄断,还请皇后娘娘做主。”皇后自然是一脸惊异,半响都回不过神。

还是愉嫔道:“真不想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皇后面有难色,道:“娴妃毕竟是妃位,一直料理后宫

,功不可没。我也要看太后、皇上的意思,不敢自作主张。”

青橙不知内里,道:“不当家就不知其中的难处,臣妾明白。高妃辛苦孕育,却被蒙了心的糊涂婢女陷害了,实在可恨至极,若宫中助长此风,岂不人人自危?娴妃与太后的关系阖宫皆知,臣妾想,此事非得太后出面不可。”

皇后若有所思,道:“说得是。”

夜色渐浓,李玉高举着朱漆盘子进殿,才喊了声“万岁爷...”皇帝就扬了扬手,示意他退下。到了茶房,李玉偷偷问吴书来,道:“万岁爷怎么啦?不去翊坤宫,也不翻牌子,我没听说圣躬违和呀?”吴书来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道:“主子就不能自己歇一晚,非得有人陪?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多嘴多舌。”

李玉谄媚道:“我随口问问罢,你当什么真。”

皇帝眼睛盯着折子,却一直等着宫人回话。吴书来将自己的亲信全使出去了,每隔半个时辰禀报一次纯妃行踪。于是,养心殿里总是响起纯妃的名号。

“启禀万岁爷,纯妃娘娘往回走了。”

“启禀万岁爷,纯妃娘娘去了长春宫。”

“启禀万岁爷,纯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一起去了寿康宫。”

“启禀万岁爷,太后生了气,让纯妃娘娘跪着。”

“......”

皇帝将折子往桌上一拍,唬得侍墨的宫人浑身一抖,差点就砸了砚台。吴书来在外头闻见声响,掀帘进殿,问:“主子可有什么吩咐?”皇帝拿手点在眉心,道:“去,接三阿哥去寿康宫请安。”吴书来明白,皇帝为着纯主子,可是把三阿哥都派上用场了。

太后疼惜永璋,总不好当着他的面训斥他的额娘。

到了戌时末,吴书来进殿禀奏,道:“启禀主子,纯主子已经回寝宫了,三阿哥留在寿康宫陪太后,太后说明儿不必叫三阿哥上南书房。”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书,翻了一页问:“太后怎么处置的?”吴书来回道:“太后说金玲之话并不可信,实为虚妄之言,是有人在背后刻意谋害。又说娴妃统领六宫,却未尽心伺候龙嗣,使得高妃血崩,当好好闭门思过,有意将协理六宫之权还与皇后。”皇帝不再问话,仿佛陷入了沉思,久久凝望着书页,淡然道:“朕知道了。”

吴书来跪了安,弓腰退至下房。

翌日大早,雨歇微凉。皇帝散了朝,摆驾往寿康宫陪太后用早膳。永璋懒懒睡在榻上还未起身,迷糊里听说万岁爷来了,顿时吓得面如土灰,急得太后直斥皇帝,道:“看你平素待他多凶,好好的孩子,唬成这样。”皇帝陪笑道:“她额娘太过宠溺,朕若不紧着点,他那小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了。”太后道:“翘到天上就翘到天上,你小时候不也是哀家宠过来的?如今还不好好儿?”

皇帝横了永璋一眼,永璋有太后撑腰,干脆往被窝里一缩,当做没看见。

太后见如此,下了逐客令,道:“好啦,你安也请了,回去吧。哀家知道你的心思,才眼巴巴的把永璋送了来,放心罢,哀家可不是那么没有眼色之人。纯妃好好儿的,你现在去翊坤宫,还能陪她吃上早膳。”

皇帝竟有些不好意思,道:“儿子是想侍奉太后...”太后道:“哀家有永璋陪着,你走吧。”说完,就拿了阿哥袍往被子里捉永璋穿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