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橙的席位列于皇帝右下方,只比皇后低半阶,俨然为四妃之首。皇帝知她忙碌一日,怕连早膳也未用,赐酒时,便命吴书来偷偷把酒换成了乌梅和桂花熬煮的酸梅汤。宫里用的都是精巧的刻花小瓷杯,青橙一饮而尽,喝到底了,方知不是酒。

她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含笑望向皇帝。皇帝还在为前日给永璋扔乳牙之事生气呢,故意不看她,侧身与皇后倾耳说话。精奇嬷嬷们领着众位阿哥、公主上前敬酒,皇帝一一赏了纸墨笔砚、白玉如意、环佩刀剑等物。

太后偏爱永璋,让人将他的席位挪到身侧承欢,永璋在皇帝跟前拘谨慎行,不敢放肆说笑。可与太后,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撒娇耍赖,哄得太后言听计从。四阿哥瞧着心里不爽快,问大阿哥,道:“为什么太后不喜欢我们?”

四阿哥好歹有娘,大阿哥却连娘都没有,根本不知被宠爱的滋味。他羡慕的看着永璋滚在太后怀里笑得前俯后仰,不由黯然神伤。以往过完年,他都跟着嬷嬷们回阿哥所,今年还算好,起码可以跟着纯妃回翊坤宫。四阿哥见大阿哥不说话,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言道:“三阿哥大方和善,不说太后,就连我,也很喜欢和他玩。”又从腰间荷包里取了一枚小小的玉老虎,道:“这是我额娘从李朝带来的嫁妆,可以辟邪的,送给你做节礼。”

玉老虎只有拇指大小,工艺粗坯,远远不及御制玩器。大阿哥捏着手心,端倪许久,觉得眼圈儿暖暖的,拍了拍四阿哥的肩膀,重重道了声谢。

皇后累乏,遂起身告辞,皇帝看青橙也疲倦,便道:“青橙,皇后身子不方便,你替朕送一送她。”他当着满庭妃嫔、王公命妇,直呼青橙闺名,其圣恩不言而喻。臊得青橙羞红了脸,朝皇帝蹙了蹙眉,方扶着皇后,依礼告退。

到了乾清门宫街,四周越来越静,鼓乐之声吹入冷风往黑夜散开,无端叫人寒渗。有太监哆哆嗦嗦跪在雪地里,道:“启禀皇后主子,纯主子,抬轿的当值太监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骨头,只得临时换人,请两位主子稍候。”

青橙待下人素来宽厚,但顾着皇后的颜面,便强作严厉道:“抬轿处的掌事是谁?怎能如此糊涂行事,该早些预料意外之事…”话未说完,皇后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无碍的,大过年的,难免懈怠些。”又朝跪地太监道:“起来吧。”

太监感恩戴德,连连叩了五六个头,才起身。

甬道风大,青橙怕皇后冷,取了自己的缎红斗篷替皇后裹上,道:“您怀有子嗣,可要当心些,着了寒,连御医都不知如何下药。”

皇后笑道:“还是你细心。”

善柔命随侍的仪仗宫人提着灯笼站在皇后面前挡风,青橙又催人去抬轿处传话,才说了半句,突然闻见数声尖叫,宫女太监们或慌里慌张的往两侧退让,或捂面倒地,皇后也连退了两步,若不是有青橙搀扶,怕是会仰面摔跤。

青橙顺着皇后惊悚的眼神看去,只见一名不知是人是鬼的月白身影,头发铺了满脸,叫人看不清眉目。她衣袂飘飘,离得近了,竟能闻见满身屎臭。

皇后紧紧的抓住青橙手臂,嘴里喃喃道:“金玲,金玲…”

周围乱成一团,谁也没听清皇后说了什么。青橙从未做过亏心事,深信天地间自有神灵,岂容妖魔鬼怪横行。她压住恐惧,挺身喝道:“是谁装神弄鬼,就不怕冲犯了神灵,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么?”那团人影似乎真的被镇住了,停下了步子。

青橙暗暗舒了口气,越发笃定是有人兴风作浪。她正欲反身安慰吓得瑟瑟发抖的皇后,那团人影竟倏然跑了过来,到了明处,发丝吹起,能看见满脸雪白,血眼圆瞪,龇牙咧嘴似要将人吞噬。皇后怕得尖声大叫,完全失了分寸。刀光一闪,那团人影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短刀,直直就往皇后刺去。

皇后眼皮一翻,扶着墙晕倒了。

千钧之际,青橙几乎是本能的,伸手朝那刀光拂去。衣帛裂开,血滴落地。青橙手臂如被滚烫的炭火炙烤,火辣辣的发疼。她见不得血光,只觉头昏脑涨,脚跟子站立不定。身后隐隐传来靴子橐橐踏步之声,她勉强扶墙站定,喊道:“海安。”

月白身影也似呆住了,立了一会,才退步而跑,往角门里一拐,就没了踪迹。

海安满眼泪痕,从地上爬起,浑身酸软的攒住青橙手指,道:“主子,你没事吧。”青橙却道:“快把皇后扶起来。”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远处有无数盏灯光遥遥而来,很多很多人围在身边,焦急的问:“纯主子,你怎么样?纯主子...”

小太监疾步行至乾清宫,在吴书来耳边嘀咕。皇帝正巧看见了,问:“什么事?”吴书来脸色微变,上前走了两步,俯身低语,向皇帝禀告。他小心觎着皇帝神情,皇帝唇角淡淡的笑容褪去,变成了无喜无怒的面无表情。

吴书来心里咯噔一响,浑身冒出冷汗。

皇帝起了身,没说半句话,提步就走。蒙古的王爷早些时候和太后商量好了,等南府的歌舞演完,就让进宫请安的四位郡主给皇帝敬酒。不想皇帝这样平白无故的走了,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揣摩着皇帝心思。

太后睿智机敏,唤了郡主们上前,一个一个打赏了,笑道:“皇帝是圣君,前朝有急事,他先回养心殿了。你们几个,哀家都很喜欢,今晚上就宿在寿康宫,和哀家好好说说体己话。”

既然如此,哪有人敢不同意,皆纷纷道:“谢老佛爷恩典。”

皇帝摆驾长春宫时,寝屋里点了数百盏灯,照得亮如白昼。皇后换了寝衣,卸了朱钗,团抱着锦被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见了皇帝,才吁的一声哭得肝肠寸断。皇帝轻轻的将她揽在怀里,帮她

她顺着背,柔声道:“没事了,朕在这里,不要害怕。”皇后哭啊哭啊,不知哭了多久,哭累了,便睡着了。

御医们一直跪在外厅守着,等皇帝出来,便一齐喊:“皇上万福金安。”皇帝道:“龙嗣可有损伤?”为首的王御医上前回道:“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的胎相稳固,并无大碍。只是心魔犹重,需好好静养。”皇帝点了点头,道:“这两天,你就亲自领人在长春宫守着罢。”

王御医垂首道:“奴才遵旨。”

一阵窸窣过后,待他抬头,圣驾已坐轿离开。

皇帝至翊坤宫时,已近半夜。青橙的手臂已经包扎了,敷了药,依然疼得厉害,睡也睡不了,就依着高枕坐着假寐。皇帝悄无声息的近了身,看着她闭目养神,眉心微皱,又是担心又是难过,比刺在自己身上还疼。她扬起一个笑靥,道:“你来啦。”话说完了,才缓缓睁开眼睛。皇帝往她身侧坐下,道:“你看都不看,怎么就知道是朕来了?”

青橙故作轻松道:“那有什么难的,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了。”又问:“皇后怎么样?”皇帝却盯着她的手,道:“让朕看看。”青橙道:“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浅浅的划了一道口子,并没伤筋骨。简御医已经给我敷了药,过两天就会好。”

皇帝还是拉起了她的袖子,虽然看不见伤口,但手腕以上被白纱紧紧裹着,药香夹杂着血腥的味道若有若无,令人心疼。

他粗着嗓门问:“疼吗?”

青橙笑道:“要说不疼,你肯定不信,但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我晕倒,只是因为见了血不舒服而已,并不是因为疼...”

好像是越描越黑,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太假了。

皇帝终于被她逗笑了,吻了吻她的额头,想捏一捏她的脸,又怕她疼,便只捧着摩挲,道:“宫人说,是你替皇后挡了一刀,你可真傻,凭什么就该为着旁人赴汤蹈火。”

青橙道:“我不是为了旁人,是为了你。”稍顿,凝眸注视着皇帝,道:“你一直想要嫡子,皇后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往后再孕,只怕也难。”

皇帝动容,问:“你就不怕鬼?”

青橙摇摇头道:“开始是怕的,但后来想,头顶三尺有神灵,怎会让鬼魅作怪?定是有人想谋害皇后,装神弄鬼。”

这话与皇帝想到了一处,皇帝道:“你如今摄理六宫,若让你查,你如何下手?”青橙知道此等大事,皇帝必然要亲自动手,他开口问她,不过想听一听她的意思。

青橙思忖片刻道:“我原想立即关了所有的宫门,不许任何人走动,再让御前的亲军侍卫一个个核查各宫各殿的宫人。将不在职或说不出在做什么的宫人都抓起来,而后慢慢审问。可是...”皇帝问:“可是什么?”青橙接着道:“今儿宫里有宴席,王公命妇都在,还有蒙古的王爷、郡主,宫里大张旗鼓的说神论鬼,传到百姓耳中,还不知诋毁成什么样子。”

皇帝颔首,赞许道:“有点当家的意思了。”又道:“好了,此事你无需烦恼,朕会处置,你只管好好养伤,就当放长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