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独自住在阿哥所,年前选秀时,皇帝指了他两个格格放在屋里练身手,以便过两年娶福晋传宗接代。两个格格都是镶红旗,一个叫蒙古氏,一个叫密札氏,地位不算高,但好歹也是满人。起先大阿哥并不爱去密札氏屋里,密札氏母亲是汉女,所以密札氏性格很内敛,说话谨慎,一点不像满族姑娘豪放开朗,有什么说什么。

大阿哥最不喜欢人说一半藏一半,反要他去猜她心思,叫什么事嘛。

而蒙古氏就不一样了,正宗的满族小姐,做事风风火火,热情潋滟,性子直爽,是大阿哥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密札氏与蒙古氏搬到阿哥所很长一段时间,大阿哥连密札氏的屋子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某日大阿哥散了学回阿哥所,忽的下起倾盆大雨,他身边只跟了个太监,那太监没得防备,未带雨伞,眼见雨势越大,就跟大阿哥说:“主子,密格格的屋子离这近,您要不先去避一避雨?”

纯粹是为着避雨,才进了密札氏的屋子。

天已经擦黑了,屋里还没点灯,密札氏正在用晚点,她不得宠,闲着无事,总是早早吃膳早早就睡了。听着丫头喊“大阿哥来了…”她还跟做梦似的,手里拿着筷箸,满嘴油腻的钻出帘子,一头撞在大阿哥怀里。乌漆麻黑的,她又没看清楚,直问:“有什么事?”

大阿哥更觉厌烦了。

还能有什么事?换衣、上茶、吃点心、睡觉。

天下着大雨,他淋湿了半身,勉强留在屋里换衣。密札氏唬得脸蛋都发白了,抖着双唇,伺候他净手脸、换衣、上热茶。密札氏养在深闺里,进宫选秀前,连男人都没见过几回,忽的有个大男人坐在自己的炕上,在自己面前更衣洗脸,又想着呆会子还要在自己屋里睡,就吓得胆颤心惊,大阿哥说什么,她都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

夜里,密札氏屋里的嬷嬷丫头都暗自高兴啊,大阿哥终于来格格屋里了,往后日子也会好过些。大阿哥有过蒙古氏,待密札氏就多了些技巧,自认还不错。岂料对密札氏完全用不上,她是当做大家闺秀教养的,在他面前绊手绊脚的,这样不行,那也不能,脱个衣衫竟扭扭捏捏折腾了半天,憋得大阿哥一肚子火气。

完了事,雨也停了,他穿了阿哥袍子,话也不说,抬脚就走。

又是十天半月不见大阿哥踪影,宫人都道密札氏不讨大阿哥喜欢,没得多少前程,而蒙古氏也常常过来姐姐长妹妹短的与她闲话,话里话外无非是大阿哥赏了她什么,大阿哥说了些什么,整个耀武扬威,趾高气昂。

密札氏倒好,依旧温温顺顺,说笑小声,跟往时一模一样,大阿哥不来,她还落得轻松自在。但大阿哥总面对着蒙古氏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也会觉烦啊,烦时往密札氏屋里坐坐,也觉清静。密札氏胆子特别小,基本上大阿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大阿哥要是板着脸不说话,她就会像空气似的,连呼吸都没有。

格格的屋子通共就两间,一间是外厅,有炕有案几,另一间是寝屋,有床榻睡椅柜子等。通常大阿哥若在外厅写字,密札氏就会默默的在寝屋里绣荷包、绣袜子、打绦子,反正是做不完的针线活。有时大阿哥写字入神了,偶尔一抬头,才发现屋里竟像没人似的,半点声响都没有。他唤了句:“来人。”

密札氏丢了针线,轻手轻脚的走近身,问:“爷有什么吩咐?”

他其实没什么吩咐的,怔了怔,把毛笔丢了,道:“叫人收了吧。”密札氏应了“是”,也不叫丫头,自个就拾掇了。她问:“爷要洗手吗?”大阿哥道:“不洗了,我要歇一会,等两点钟叫我起来,还要去养心殿回话。”密札氏挪开炕上小几,伺候大阿哥宽了衣衫躺下,又取了被褥来盖严实,自己坐在旁边一面缝着袜子一面盯着西洋钟看时辰。

她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坐了大半个时辰,到了点就喊大阿哥起身。

大阿哥睡觉前见她袜子上还没有绣上花,醒来时,两只都已用银线绣了龙纹,显然是给他做的。他问:“你一直坐在这儿守着?”密札氏伺候大阿哥穿衣,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又将新袜子给大阿哥穿上,刚好合脚,不由得就笑了笑。

笑的时候,也算有几分姿色。

她刚才半跪在踏板上给他穿戴,起身时脖酸肩痛,一时没忍住,就“哎”的咛了一口气。又觉失仪,忙恭顺道:“奴婢失礼了。”大阿哥情不自禁伸手往她脖颈捏了两下,问:“是不是这里痛了?”密札氏红了脸,道:“过会子就好了,爷不必挂心。”

真是半分多话也不说,半分恩宠也不邀。

渐渐的,大阿哥也爱来密札氏屋里了。

蒙古氏眼见自己失宠,便使了两回计谋陷害密札氏。一回是送了两盒糕点给密札氏,她往那糕点里头撒了巴豆粉,让密札氏拉肚子拉了两三天,而不能侍寝。一回是邀了密札氏逛花园,在青石路上推了密札氏一把,让她摔了跤拐了脚,小半月都不能下炕行走。

大阿哥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他心里毕竟是偏袒蒙古氏,密札氏真要告状,他还指不定会帮着蒙古氏说话。可密札氏什么也没说,也没告状,倒叫大阿哥生了怜悯。

除夕夜里,两个格格没有资格入养心殿用晚宴。大阿哥吃了酒,有些半醉了。他原本要去蒙古氏屋里,但又怕蒙古氏聒噪,吵得自己头疼,一拐脚就进了密札氏屋里。密札氏压根没想到大阿哥会在除夕进她的屋子,小半夜了,她还在用膳食,见了大阿哥就忙使人收拾碗筷。大阿哥往桌上一瞧,蹙眉道:“怎么现在才用膳?”

密札氏淡淡道:“阿哥所的厨子都调到御膳房帮衬了,才将分例送来。”

她脸上没有半点委屈之色,拧了热水给大阿哥洗脸换

寝衣。两人还未歇息,蒙古氏那头就来了人说话,道:“主子,格格不好了,肚子疼得厉害,您快去瞧一瞧。”除夕夜里,大张旗鼓的叫御医也难,大阿哥没说什么,披了雪衣戴了雪冠,就往蒙古氏屋里去。

可掀开帐子一瞧,蒙古氏穿着一身薄纱半透寝衣跪在榻上笑呢。

蒙古氏的身子**摄骨,大阿哥没法生气。

次日大年初一,大阿哥让蒙古氏去翊坤宫给纯妃娘娘请安,她以为只让自己去,可见大阿哥还是喜欢自己,遂高高兴兴的仔细打扮了一番,正要坐轿子,才见外头停了两架轿子,而密札氏已经等候她多时了。蒙古氏心里气呼呼地,脸上却喜笑颜开,道:“让姐姐久等了。”密札氏没脾气,笑道:“我也才刚出来,并没多等。”又问:“你肚子舒服些了吗?”蒙古氏眼睛轱辘一转,伶牙俐齿道:“其实我并没有肚子疼,爷也知道。”

他知道,就是他纵容的意思。

密札氏愣了愣,竟然笑道:“你没事就好。”两人坐了轿,一齐往翊坤宫请安。纯妃娘娘宫里的规矩不必说,先在翊坤门等了两刻钟,进了院子,在廊下又候了一刻钟,方宣两人召见。里头宽敞富丽,处处金雕玉琢,连吐痰的痰盂缸子都是金镶玉器。

纯妃待两人一视同仁,赏的物件也都一模一样,未留饭,就命跪安。

初一大阿哥在寿康宫用膳,太后赏了一道燕窝羹和一道鱼翅,他自己只吃了小半,剩下的让太监装好送去密札氏屋里,又仔细叮嘱太监,要先在阿哥所的小厨房加热了再送去。

那太监烫了狗皮似的问道:“要不要分一半给蒙格格?”大阿哥瞪了一眼,道:“爷做事还让你来教吗?要不要蒙格格伺候你得了?”吓得那太监连滚带爬的跑了。昨儿夜里大阿哥看见密札氏吃的是冷菜冷饭,想来她与蒙古氏都是格格身份,待遇应当是一样的。但蒙古氏可不是受欺负的主,要她吃冷菜冷饭还不天天找他唠叨。

如此,显然是奴才们厚此薄彼了,可密札氏又忍着什么都不说。

真是拿她没办法。

过了一会,太监回话,道:“密格格吃了燕窝羹,又用鱼翅泡了稀粥喝,说味道很好,谢爷赏赐。”大阿哥笑了笑,竟像是落了一颗心,方与永璋他们胡闹去了。

正月里很忙,又是宴席,又是祭祀,功课也不能落下,没事时,大阿哥都独自呆在书房背功课。直到过完了元宵节,他才得空去看密札氏。密札氏似乎长高了一些,又似长瘦了一些,小小的**比小笼包大不了多少,一只手就抓了个密实。由不得大阿哥暗自叹道:这样的身子,这样的性子,往后等他有了福晋,有了旁的女人,她可怎么活下去呀。

风雪夜里,他睡得正沉,忽的被密札氏摇醒,只见她满脸惊慌,连唇齿都在打颤,沉声道:“爷,宫里传话,说七阿哥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