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保使了两个掌事太监清点各宫送来的名册,待整理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往各宫遣人装箱安排东巡的车马人手。梁三爷是王进保的师傅,官阶却只是掌事,处处受王进保压制,心里着实不爽利。他筒着手朝小李子笑道:“正经主子的东西倒好摆布,反正要带什么就带什么,只是那底下的嫔妃贵人,万岁爷还没明旨让谁跟着,偏薄了谁可就头疼了。”

小李子进宫不过五年,才十六岁,是王进保的徒弟。若论起辈分来,梁三爷可是他师祖,可偏偏官阶两人是同样的,梁三爷又实在厚颜龌蹉,叫底下徒子徒孙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小李子不好当面翻脸,道:“除了娴主子、纯主子,底下的贵人常在,万岁爷爱带着谁,跟着就是了,反正分例支使有定制,再不济,匀一匀,总能匀出来。”

快到春末时分,梁三爷腮帮子发痒,在内务府的储物柜里左翻翻右翻翻,小李子瞧不过去,笑道:“梁爷爷,那些是防着主子们宫里用的,您别弄坏了…”话还没说完,先听梁三爷啐了一口,道:“小孙子嗳,没瞧见你梁爷爷得了春藓吗?快寻些蔷薇粉给爷爷擦一擦。”

他抽开一个屉子,就要往里头支取,小李子不声不响的一手摁住,道:“梁爷爷,旁处的东西也就罢了,这是尔绮姑姑早跟奴才说好了的,呆会子就要过来取,您看…”

梁三爷来了气,粗着嗓门吼道:“尔绮那丫头是我瞧着大的,比我小了好几辈呢,孝敬我些蔷薇粉算什么。”

小李子脑门上布满了汗珠子,生怕梁三爷用强,忙讨好道:“梁爷爷你是宫里的老人,位高权重,咱们底下人都敬重。尔绮姑姑孝敬你自然是应当的,但您也知道,万岁爷最爱去的就是翊坤宫啊,宫人脸上若有瑕疵,是不能面圣的,恐污了圣眼。尔绮姑姑伺候万岁爷膳食极为得力,总不能叫她因着脸上长藓不能伺候万岁爷吧?”稍顿,愈发给梁三爷戴了高帽子,道:“阖宫皆知您待万岁爷最是忠心耿耿,在此等小节上绝不能犯糊涂啊。”

梁三爷闻之有理,摸着光溜的辫子道:“这话有理。”

小李子心里暗暗骂道:“有种你就抢了去啊,看尔绮姑姑闹起来,你的脸面往哪里搁。一张老脸,被徒子徒孙们压着,还敢使横,太没自知之明…”脸上却笑:“您大人大量。”

到了午觉时候,主子们都歇息了,尔绮才寻空往内务府取蔷薇粉。小李子自是百般讨好,笑道:“要是少了,尽管跟奴才说。”尔绮笑道:“并不是我用,厨房里有个切菜丫头腮帮子又红又痒,我听说蔷薇粉擦着好使,就跟王谙达说了一声,不想内务府还真有。”

小李子点头哈腰送尔绮出了内务府,又往宫街上送了百来米,笑道:“说实话了,旁人要我都不给的。”尔绮笑道:“可谢谢你了。”又道:“替我向你师傅问安好。”小李子又答应了好几声,到了拐角处,望着尔绮走出去小半里路才乐哈哈的回屋。

尔绮回到翊坤宫,庭院里静悄悄的,连个走路的宫人都没有。到了正厅门口,有两个当值宫女守着,见了尔绮,就福了福身,并不言语。在主子跟前是不许说话的,尤其是午觉时候。尔绮打了手势,宫女见状,随她入了偏角耳房里。

宫女问:“姑姑有何吩咐?”

尔绮道:“万岁爷怎么走了?”她没瞧见仪仗,心中疑惑。宫女回道:“刚才吴爷爷底下的徒孙从养心殿赶来,嘀嘀咕咕说了两句,就把万岁爷叫走了。”尔绮问:“什么时候走的?主子跟着起了吗?”宫女道:“走了两刻钟了,主子没起,万岁爷悄悄儿走的。”

等问清楚了,尔绮就让宫女回去,自己往厨房送蔷薇粉。

厨房里的人已经开始烧火预备晚点心了,鸡鸭鱼肉,糕点汤羹,摆了四五大长桌。灶房又闷又热,尔绮只站在外头喊人。

黄二本在打盹,听见尔绮的声音,鱼打挺似的从藤椅里坐起,笑道:“姑姑有何吩咐?”尔绮笑道:“你比我年纪大,又比我资格老,别叫我姑姑。”黄二道:“能应承姑姑是黄二的福气,御膳房的那些人想应承还应承不来呢。”又笑:“姑姑有什么吩咐?”

尔绮道:“前头小菜头说脸上长了藓,求我要点蔷薇粉,这不给她送来嘛。”黄二由衷的奉承,道:“姑姑心肠真好。”尔绮笑道:“别油嘴滑舌的,过些日子要出宫了,能预备的点心干果你都要尽心备着。”黄二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姑姑只管将心落到肚子里。”

一时小菜头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五六个活灵活现的丫头,她们唧唧喳喳行了礼,七嘴八舌的问:“尔绮姑姑,听说万岁爷东巡,纯主子要从小厨房带人出去?”“尔绮姑姑,要带多少人啊…”“听说还会登泰山祭孔庙…”“姑姑,能带我去吗?”

尔绮板了一回脸,道:“带谁去不带谁去,主子自有安排,你们别瞎闹。”她把蔷薇粉交予小菜头后,就转身走了。回到庭院,看见吴书来在廊下守着,又听见屋里隐约有声响传出,知道是万岁爷折回来了,便往茶房泡了一壶上等龙井,用梅花小盘装了,呈上前去。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自己用小银锤敲着核桃,青橙斜身坐在他对面,道:“太后急急忙忙找你去,是为着什么?”皇帝剥了核桃肉,先递给青橙,道:“问朕东巡带哪些人去。”

青橙坦然的吃着他剥的核桃肉,问:“你打算带哪些人?”她倒没多想,就是那么一问,真的只是问一问。她心里早有准备,大张旗鼓的东巡啊,总不能只带她一个人去。

皇帝一听,还当她是吃醋了,眉梢一挑,好生宽慰道:“能带的都得带着,路上臣子奴才们见了自己女儿,也算皇恩浩荡,享一回天伦了。”又丢开银锤子,伸手让青橙坐到他身边,揽住她的腰,道:“这回往东边走,下回就往南边走,等到了苏州,朕陪你回家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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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橙喂了一颗杏仁在他嘴里,道:“可说定了。”

皇帝点头,边嚼边道:“定了。”

今儿没有进讲,皇帝往布库房舞了刀剑,又与傅恒练了摔跤,等傍晚时分,才沐浴更衣处置政事。敬事房主管太监李玉好段时间没在皇帝跟前露面,此时在廊下端着一盘子绿头牌踱步来踱步去,就是不敢进。上回他冒冒失失往里闯,皇帝正巧要去翊坤宫,他平白做贱,由不得皇帝问他:“怎么,太后又宣你训话了?”

李玉跪在地上,高举着盘子动也不敢动,道:“启禀万岁爷,太后她老人家…”话还没说完呢,皇帝便喝道:“狗奴才,太后说什么,听着就是了,在朕跟前打什么马虎眼。”一语毕,也不管李玉是跪在还是站着,就摆驾走了。害得李玉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敢起身,腿脚手臂都麻得跟蚂蚁啃树洞似的,膝盖也跪得青紫发红。

好歹看到吴书来从里头出来,正欲过去问,还没开口,吴书来就使了眼色,让他赶紧滚。一抬眼,果然看见万岁爷换了便袍行至廊下,等着吴书来唤肩舆。

青橙坐在书房守着永璋、永琮写字,皇帝一来,先查了两兄弟的功课,白白教训了一顿,又吩咐了几篇章叫他们背诵。害得两兄弟耷拉的脑袋,只想寻空赶紧走。天还不算很晚,嬷嬷抱了皎儿来请安,青橙涨得奶疼,每日早晚必要喂食皎儿一次。

皇帝也不回避,大马金刀的坐在炕上,眼睛倒是瞧着窗下红烛,余光还是留意在青橙身上。喂完奶,嬷嬷们抱着皎儿走了,皇帝就直扑青橙身上,扯着胸前锦扣,道:“给朕留了两口没有?”青橙想用手捂住他的嘴,但哪有他那力气,折腾几下,就缴械投降了。

东巡前,太后在寿康宫召见贵人位以上后妃,明面上说是召见,其实就是训话。皇后没得精神头理六宫事务,娴妃虽有统摄之权,到底没有名分,说轻了说重了,都不好。此等紧要时候,还是得太后出马,缓和后宫关系。

太后和蔼可亲,摆了三桌子席,给每位妃嫔都赏了菜点后,才道:“此次出巡,事关国之朝运,参谒祖宗寝陵,慰劳官民,体察民情,是向百姓们展现咱们爱新觉罗的皇家气度,你们都要安安分分的,恭谨守己,不可有半分差池。”稍稍一顿,厉声道:“若谁敢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端,哀家绝不手软。”

众人忙起身,齐齐道:“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皇帝并不知太后在寿康宫设了宴,按着规矩散了朝就过来请安,撞见满屋子的妃嫔,愣了愣,方笑道:“可来得巧了。”太后早知道他要来,已让嫆嬷嬷备好了席位,请他坐了,才道:“皇后不理事务,娴妃又没得名分,只好叫我老太婆出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