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日生烟,窗外星子零碎几颗,海安随侍屋中,听着皇帝与青橙论起尔绮婚事,恍然忆得那天尔绮怀里的黑靴子,不由替她生了烦忧。

待夜深了,海安下值回屋,见尔绮房中还亮着油灯,遂敲了敲门,问:“尔绮,你睡了吗?”尔绮向来精神头足,开了门,带笑道:“你定是知道黄二孝敬了我半只烧鸭,大晚上的还敲我门。”话毕,海安果然闻见肉香,边往里走,边笑:“都半夜了,也不嫌油腻。”

尔绮请海安坐下,桌上放着半盘子烧鸭,加了些辣子芝麻葱花松脂,黄油酥皮,红艳光亮,再配了两只甜馍馍,看着就觉垂涟欲滴。尔绮麻利将吃食收了,净了手,转身倒了茶递与海安,道:“主子在寿康宫用晚膳,我是什么也没吃,一直忙活到夜里下值,黄二算有孝心的,知道份例没了,就留了半只烧鸭给我。”海安慢慢饮着茶,往屋里环视一圈,素帐漆桌,并无多少器具,但难得干净清爽,没得下人房的腌臜气味。床头架上别了两枝海棠,枝叶窜动,使昏暗的屋子有了一丝艳丽。

海安不动声色笑道:“你明年就该满二十五了吧?”

尔绮陪着坐在旁边,笑道:“今年秋就满了。”

海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芸黄那丫头心思是浮躁了些,但机灵劲儿也有,你好好教着她。往后你有机会出宫了,她倒能顶替你伺候主子。”

尔绮神情一黯,道:“能不能出宫还两说。”宫里有规矩,宫女满了二十五岁便可放出宫。但主子要是不肯,留到死也属常事。像宫里的老嬷嬷们,要么是没得出路自愿留在宫里,要么就是主子离不了人,不让走。

海安道:“纯主子性子宽厚,待你我更是不同寻常,你求一求,当会给恩典。”又凄然一笑,道:“我没有家人,入宫后就没打算再出去,你与我不同,有盼头儿。”

论起盼头,尔绮脑中浮现出简玉衡木讷微笑的样子,不由莞尔道:“我预备中秋节求一求主子,你说如何?”海安与尔绮为着琐事拌嘴吵架是常有,但一起伺候纯妃十余年,即便是铁肠心思也该化成指柔了,其中情谊自不比常人。

海安道:“刚才在东屋,我听万岁爷说要将你指给御前侍卫。”

尔绮听了海安的话,浑身一颤,失了魂魄似的任由手中茶碗咣当掉在桌上,泼了一桌茶汁茶叶。话已至此,海安不便再说,起了身道:“你好自为之罢,我先回屋了。”尔绮手忙脚乱用巾帕擦着茶渍,神情恍惚的哦了一声。

翌日,简玉衡往翊坤宫请平安脉,青橙去了库房过目东巡用的物件,尔绮领着简玉衡在偏殿稍候。殿中门窗大敞,阶下松枝绿叶拂檐,深春初夏的日光又暖又不晒人,如璀璨的金子般倾泻在树缝间,无端端的,都使人心旷神怡。

尔绮支使开茶水上的丫头,却不敢离简玉衡太近,隔着数尺宽,轻声道:“昨儿万岁爷跟纯主子说,要给我指婚,指给御前的侍卫。”

简玉衡端坐于凳上,看着尔绮立在门槛边,阳光照耀她的周身,泛着一层明媚的光晕。他竟笑了笑,道:“别担心,马上就要出去东巡了,外头规矩不比宫里,事事宽待些,到时候我寻得机会,会跟纯主子挑明。”尔绮心中澎湃汹涌渐渐平复,又有些动容,低声道:“我地位低微,自是配不上你。纯主子要是不答应,你千万不可强求,等我出了宫,无论是做妾做婢我都心甘情愿。”简玉衡默默看着她,她却只低着头,他道:“我不会亏待你。”

尔绮羞红了脸,道:“我信你。”

两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就有宫人来禀,道:“简大人,纯主子有请。”简玉衡看了尔绮一眼,依旧只是一笑,便随宫人入主殿。诊完平安脉,青橙得了闲空,就抱着皎儿坐在院子里逗弄玩耍。永璋、永瑢中午散了学过来请安,青橙留两兄弟用了晚膳,待他们各自回了屋,方午歇。一觉睡到乌金坠西,廊檐下已开始掌灯,青橙依旧无事可做,起了床就沐浴更衣坐在窗下让海安擦洗头发,又抹了一层薰衣草熬的油脂。

夜里皇帝来了,闻见她青丝散着淡幽幽的香味儿,很觉受用,笑道:“你使的是什么皂子,朕也要。”青橙软若无骨似的趴在他胸前,啐了一口,道:“堂堂九五之尊,成天弄得香喷喷的,大臣们非笑掉大牙不可。”又垂着眼帘道:“此次东巡,我有些担心。”

皇帝慢里斯条的揉顺她的发丝,道:“你担心什么?”

青橙的眸子澄亮,似能倒映出他的影子,她定定望着他,道:“我听太后的意思,贵人以上的妃嫔都会随扈出巡,你也不能总宣我陪驾。咱们又不在一艘船上,人多眼杂的,也不敢随意走动,我要是想见你一面,怕是也难...”

皇帝打断她的话,道:“瞎担心。”

他揽住她的肩,柔柔的摩挲着,道:“朕都说了,到时候你往窗外喊一嗓子,朕就去见你。”青橙翘起嘴,蹙眉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皇帝失笑,道:“朕什么时候胡言乱语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朕早安排妥当了,你的船就跟在御船左边,你呢...”他顿了顿,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让永璋、永瑢住在你的船上,你就跟着朕住在御船。”

青橙惊得倏然坐起,道:“那怎么成?太后知道了,皇后知道了,让她们怎么想?也不合规矩啊。”皇帝道:“到了外头,还讲什么规矩,朕的旨意就是规矩。”

他长手一伸,将她揽回怀里,道:“只要朕顾全娴妃,太后就不会动你。皇后嘛...”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皇后挂念永琮,眼下还顾不得你。再说,朕就是宠你,喜欢你,还得藏着腋着不成,朕就想要让满朝武知道,大清的纯妃,才是朕心仪之人。”

青橙不想他忽然表白一番,颇觉难为情,娇嗔道:“谁让你说这些了

了...”

皇帝笑眼一睨,道:“你不就爱听么?”

青橙粉拳捶在她身上,嘀咕到:“谁爱听了...”到底是欢喜了,从心灵深处缓缓溢出的欢喜,是盈满天地间的,就算即刻死掉,也依然觉得坦荡值得的欢喜。

离宫这一日,是钦天监算了数月才呈上的好日子。阳光潋滟,万里无云,天际湛蓝如一汪山涧深池。圣驾从乾清宫起,从东华门出了宫,前有骑箭营、侍卫亲军及太监仪仗开道,后有无数军队人马,数千人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入官道,直往东边走。

青橙的马车宽敞舒适,只留了海安、尔绮随身伺候。她从未往东边走过,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哪里分得出东南西北,更别说到了哪处。好在沿途都建有驻跸行宫,走走停停,并不算太过劳累。只是连着几日都没见到皇帝,叫她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失了一块什么。等弃车登舟时,已至山东境内。

时间紧促,主子们登上了船,可行李还在分拣,由奴才们依着早早定好的册子一箩筐一箩筐的送往各船各主。除了太后、皇帝、皇后的物件是单独装载的,其她妃嫔的物件全部放在同一搜货船上。内务府人手不够,由礼部、户部拨了官员在货船上帮着检点。礼部有位侍郎陈大人,读书千万卷,人却迂腐至极。他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须,摆着官架子,对着王进保指指点点,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做那个。

王进保是内务府主管,在宫里指挥人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开始时还秉着和气生财之道理,不与陈侍郎计较,待时日久了,就忍不住想扯一扯他的小辫子。王进保看娴主子、纯主子、顺主子、嘉主子四位妃子使的物件摆在一处,却只纯主子东西最多,什么藤椅蒲扇、帐子帷幕、连痰盂缸子、夜壶、踩脚的踏板都是从宫里带来的。

他计上心来,谄媚笑道:“陈侍郎,这几箱子东西是纯主子的,劳烦您亲自走一趟?这儿人手实在不够。”

陈侍郎本能的想要呵斥,但转念一想,纯妃深得圣眷,又生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中宫无嫡子,三阿哥、六阿哥往后前途怎样,还说不定呢。如今得幸能在纯妃面前露露脸,实在机会难得,是几辈子休的福分,遂道:“不劳烦,不劳烦,应该的,应该的。”

足足装了二十大箱子,陈侍郎才领着太监们起肩往纯妃船上去。既是在外头,规矩也省了许多,一路上只撞见几个嬷嬷、和阿哥们的哈哈珠子,连盘问的人也没有。陈侍郎有些紧张,到了船上,立在外头平台上,朝当值的太监道:“劳烦通传一声。”

太监不客气问:“做什么的?”

陈侍郎此时没了脾气,道:“我是礼部的陈侍郎,内务府人手少了,让我领着人来送东西,还请纯主子清点清点,要是落了什么,好叫人回去搬。”

当值太监露出疑惑之色,往里头问了永璋身边的掌事嬷嬷,那嬷嬷也是糊里糊涂的,并不知青橙住在御船上,便吩咐太监,道:“让他们直接搬到主房去,纯主子此时还在御前伺候着,叫人去告诉纯主子身边的掌丫头一声就是。”太监倒是依着原话告诉陈侍郎的,没有半点假意。陈侍郎听了,只当纯妃在御前有事,也未追究,就盯着宫人们往屋里搬运东西。他还尽心尽意,哪里放什么东西,该怎样搁,仔仔细细的摆弄清楚了,才下船。

忙活了一通,已是掌灯时分。

舟车劳顿,青橙累及了,换了身芙蓉色牡丹团花便袍,歪在皇帝御椅上,恹恹问海安,道:“东西怎么还不见搬来?你去催一催。”海安轻轻道:“船上四处乱糟糟的,奴婢也不知道寻谁去,刚才撞见内务府的人,都说已经送过来了。”

皇帝坐在青玉大案后批折子,隔了一间小屋子听见主仆说话,挥手让吴书来上前,薄怒道:“你去问问,内务府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还不见纯妃行李。天都要黑了,让纯妃等一夜不成?”纯妃住在御船之事,虽不算刻意隐瞒,但也没有大张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