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当中,唯大阿哥屋里有两位格格,依着位分,两位格格都没有资格随扈出巡。但大阿哥身边总要有人伺候,当时娴妃统摄六宫,不知是何缘由,将两位格格也划在了出宫名册里。大阿哥本该与永璋、永珹、永琪、永瑢、皎儿用同一艘船,但永璋、永瑢、皎儿被接去了纯妃船上,永珹也随了嘉妃同住,故而整艘船竟成了大阿哥的专用。

蒙古氏与密札氏的屋子面对面,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蒙古氏想在大阿哥跟前落个好,每日都会往密札氏房里坐坐,姐姐妹妹喊得亲热。密札氏还同原先一样,安安静静,温温顺顺,从不与蒙古氏争吵,即便大阿哥连着两三日睡在蒙古氏屋里,她也一点都不吃醋。

夜里大阿哥动作太大,弄得蒙古氏呼天抢地般大喊大叫,起先大阿哥还颇为得意,又想着密札氏住在对屋,恐她听见不好受,便从背后压着蒙古氏,一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叫。蒙古氏憋得喘不过气来,差点把大阿哥的手给咬了。

翌日早上,大阿哥与两位格格一起用膳,蒙古氏有意在密札氏跟前卖弄,直嚷着腰疼背疼。密札氏倒好,脸上含着笑,低头拔饭一声不响。用了膳,太监们上了一盘子御贡的紫葡萄,三人搬了藤椅坐在甲板上边晒太阳边吃葡萄。

蒙古氏半跪在垫子上,倚靠着大阿哥,问:“爷不用去御船请安吗?”

大阿哥半眯着眼道:“纯主子在上头住着,不去倒好。”他知道密札氏爱吃葡萄,上回子内务府供了他半筐子葡萄,他全给了她,她却舍不得吃,每天只膳后洗七八粒去油腻,后来都烂坏了,可把她惋惜一场。蒙古氏剥了小碗葡萄,他顺手就递给密札氏,道:“爷记得你爱吃。”密札氏先看了蒙古氏一眼,道:“是姐姐孝敬爷的,爷吃吧。”

蒙古氏偏要显自己大方,道:“既然爷赏你,你就吃吧。”

大阿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密札氏只得接了,却并不吃。大阿哥以为她是客气,道:“尽管吃,还有一大篓子呢。”

密札氏这才小口小口的吃着,吃了一会,大阿哥总觉不对劲,又不知哪里不对劲。瞧了她半会,才想起来,只见她往嘴里塞,却不见她吐籽。平素她在他面前从不吃有骨头的东西,当着他的面从嘴里吐东西,在她看来,是不成体统的忌讳。

大阿哥忙道:“快吐出来,别吃了。”

密札氏脸上涨得通红,背身把含在嘴里的籽都吐在帕子里包了,方舒了口气。蒙古氏见大阿哥一心悬在密札氏身上,很觉不爽,便笑道:“爷,咱们去后尾瞧瞧,那儿风大,视野也好,还能看见御驾呢。”大阿哥眼睛一横,道:“你要瞧御驾做什么,没得说你偷觎圣驾。”蒙古氏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奴婢失言。”

大阿哥倦意来袭,歪在藤椅上睡着了。

等下了船,住入行宫,两位格格的屋中终于隔开,一人在院子东,一人在院子西。大阿哥要随扈登泰山,祭孔庙,院子里就只有蒙古氏和密札氏。

两人闲着无事也会往花园里逛逛,但总会撞见位分较低的贵人,那些贵人在皇帝眼里是上不了台面的,但在两位格格眼里却是正儿八经的小主子,不得不低眉顺眼,还得堆笑侍奉,去得几次蒙古氏就厌倦了,还不如自自在在的守在院子里,让奴婢们伺候。

蒙古氏不出门了,密札氏也不好一人乱逛,便也不出门了。

这日,密札氏梳了月牙斜髻,压了一支梅花纹细柄玉钗,与丫头坐在炕上织荷包上用的绦子。大阿哥从外头回来,满身汗津津的,进了屋就嚷着要沐浴。密札氏忙起身,打热水伺候他洗澡换衣。她妆扮朴素,穿得单薄,被热气一滚,纱衣就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大阿哥上下打量一回,当真如一块平板,没一点看头。

到了晚膳时候,密札氏陪他用膳,他夹了一只鸡腿给她,又盯了一眼她如小笼包似的小胸脯,欲言又止道:“你太瘦了...”只要是他给的,密札氏撑着肚子也要吃完啊。用完膳,蒙古氏遣了人来,说是熬了一盅燕窝羹,请大阿哥过去吃。大阿哥觉得密札氏太瘦,正想着怎么给她补一补,听说蒙古氏那里有燕窝羹,就朝密札氏道:“跟爷去吃好的。”

密札氏也没多想,反正大阿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蒙古氏穿着一身半透的鹅黄寝衣,坐在榻上等大阿哥。闻见外头动静,掀了帷幕赤脚就跑了去迎,娇笑道:“爷可来了...”再看后头还跟着密札氏,惊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蒙古氏还没觉得难为情,密札氏倒先羞红了脸。

她从不知道,原来女子还能穿成这样见男人。她伺候大阿哥,都是熄灯关窗,躲在被窝里一丝缝都不漏。

太没规矩了。

蒙古氏返身往外头套了一件锻红夹衣,但双腿若隐若现,叫密札氏觉得十分难堪。做戏要做足套,蒙古氏果然预备了燕窝,只未想过密札氏会跟着。当着大阿哥的面,她不敢生气,欢欢喜喜的请密札氏吃。密札氏也不是傻子,此时隐约猜到什么,燕窝还没吃就起身要告辞。大阿哥却道:“你身子骨弱,吃了燕窝很补的。”又将自己吃的那碗也给了密札氏,逼着她吃了两碗。吃了羹,密札氏燥红了脸,浑身滚烫的回了屋。

不知是天气太热上了火,还是吃了燕窝太补,睡午觉时,密札氏忽的两孔流鼻血,怎么止都止不住。吓得宫婢不管不顾拼了命去请大阿哥拿主意,大阿哥心急如焚,急急命人去给御医院递牌子,又脚下生风似的赶到密札氏屋里。

密札氏鼻孔塞了两团锦布,至廊下相迎。一低头,那团布就掉在地上,鼻孔里的血便如泉水似的往下滴。大阿哥顾不得当着众人面,将她横抱而起,飞似的转到屏风后头,坐在榻上,让她躺在自己怀里,一手帮她按住出血的鼻孔。

他气鼓鼓道:“知道自己不好,就乖乖躺在榻上不要起身。”

密札氏惶恐万分,道:“奴婢知罪,让爷担心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大阿哥本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却把她吓得半死。忙道:“爷并不是责备你。”密札氏愈发惊慌,道:“奴婢嘴拙,惹了爷生气。”大阿哥怕自己越解释,她会越害怕,只得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两人默默不说话,密札氏反倒觉得自在。只是他抱得太紧,让她很是羞赧。

没得两三日,或是舟车劳顿,或是水土不服,密札氏发了高烧,连饭都吃不下。而前头皇后病重,皇帝日日守在皇后身边,御医们也都在皇后屋里,密札氏不过是位格格,掌事御医派来个医女过来开了付方子,就不管不顾了。大阿哥很生气,但是也没得法子,如今是紧要时候,谁也不敢大肆喧闹。

直到离开行宫,坐了几日马车,上了船回京,密札氏还是昏昏沉沉,吃了药也不见好。

紧接着,皇后病薨,虽然暂未发丧,但谁也不敢言笑,所到之处都是默默无闻,一片哀恸。大阿哥挂念密札氏,好歹寻了御医上船诊脉。吃了两付药,大阿哥用冰水拧了巾帕给密札氏敷额头,夜里又守了她一夜。

到了京城,快要下船了,密札氏才渐渐好转。她睁开眼睛,看见大阿哥坐在床榻旁的小凳几上,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又看看天色,正当旭日东升。她安然的凝望着他,眼底暖暖的,一眨眼就落了泪。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如此将她放在心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阿哥醒了,看她满脸泪痕,唬得手忙脚乱,直问:“是不是哪里还疼?爷去叫御医。”密札氏拉住他的手,她第一次拉他的手,又觉得很无礼很放肆,忙松开了,道:“爷,奴婢不痛了,哪里都不痛。只是没吃饭,饿得没力气。”

大阿哥道:“知道饿了就好,爷叫人给你熬白粥。你病才好些,得吃两日白粥。”

密札氏挣扎着起身,垂下身子请安,道:“让爷担心了,是奴婢不好。”她这样小心翼翼,这样恭谨守礼,真像小时候的自己,叫大阿哥心疼得厉害。他顺势坐在榻上,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没头没尾道:“只要有爷一日,爷一定护你百岁无忧。”

他拍了拍她的肩,又笑道:“能下榻吗?爷带你到外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密札氏见他笑了,也很想回他一个笑容,却强忍住劝诫道:“爷,眼下是国丧,可不让笑的。”大阿哥敛住神色,额头抵着额头,碰了碰她的鼻尖,一本正经道:“爷知道了。”

到了京城,下了船,宫里紧锣密鼓的预备大行皇后治丧事宜。大阿哥几乎天天都在外头,密札氏连哭丧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自己院子朝东边跪拜行礼。有时白天大阿哥会回阿哥所换衣沐浴,密札氏担心他日夜受累熬不住,就自己做了些牛肉干,用荷包装着,让大阿哥带在身上,赶不上饭点的时候,也能捱一捱肚子。

忙忙碌碌直到冬天,宫里才消停了。

很快,到了年下,趁着过节晋封,皇帝下旨封纯妃为皇贵妃,有意等国丧一过,就册封纯妃为后。顿时阖宫哗然,朝野震动,奏折如雪片般飞入养心殿,时有臣子跪在东华门抗议。而太后,从皇帝下旨那日始,就拒绝用膳,以绝食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