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玉衡本想在东巡时寻机与青橙坦白婚事,不料大行皇后病薨,处处局促,使得他没法开口。一拖又拖到了翌年秋天。每隔几日,他都会往翊坤宫请平安脉,有时能见到尔绮,有时也见不到。尔绮性子本就着急,撞见说话的机会,便求了青橙放自己出宫。

青橙不知其中缘由,一心想给尔绮赐门好婚事。

时光是漏斗里的沙石,倾泻而下,永不停止。很快到了万寿节,朝廷各府内命妇入宫向皇帝道贺。太后在寿康宫赐席,宴请诸位王公大臣之妻之女。因在国丧期间,并未奏乐行歌舞,只是围席敬酒道福。皇帝在乾清宫喝了寿酒,至亥时才吃了醒酒汤,换了衣衫往寿康宫请安。妃嫔们都在侍奉太后,言笑晏晏,宫灯烁烁亮如白日。

皇帝上前给太后请安,他一身宝蓝色绣金龙吉服,戴伽南香朝珠,气势威严,面容俊朗。他劝道:“太后可别喝多了,小心明儿头疼。”太后回道:“娴妃孝顺心细,早给哀家换了不醉人的甜酒。”皇帝看了娴妃一眼,道:“有她伺候太后,朕很放心。”

众妃嫔纷纷举杯给皇帝敬酒,皇帝一一含笑受了。又有内命妇相携往前敬酒,皇帝亦受了。皇帝略有醉意,欲要向太后跪安,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白锻袍绣小雏菊的少女。

她伸长了脖子仰着脸望着皇帝,嘟着柔软的小红唇问:“你是万岁爷?”“你为何比我阿玛还要年轻?”“戏里的皇帝不都是白胡子老头吗?”“你很善饮酒吗?”她头发披肩,绾着双髻,簪两朵荷花样的绢花,还未及笄。但她长得高挑,身形略有窈窕之态。她的额娘吓得面如土灰,几步走到圣驾前屈膝,战战兢兢道:“奴婢女儿年幼未长成,不知礼仪,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心情甚好,笑道:“无碍。”又朝少女问:“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叫朕怎么回答你?”少女毫无胆怯之色,叮铃道:“你是皇上,想回答哪个就回答哪个。”

如此稚言稚语,惹得皇帝哈哈一笑,道:“真有意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阿玛是谁?”少女红唇一翘,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答?”

她额娘在旁侧轻斥,道:“素素,不许无理!”

皇帝酒醉微醺,是最好说话的时候,道:“你叫素素。”

素素见皇帝和颜悦色,一点也不害怕,道:“我今年十四岁,父亲是轻车都尉兼佐领德海,姓伊拉里氏,小字素素。”皇帝打量她一番,道:“人如其名,素洁稚嫩。”她乌丝梳得整洁光亮,皇帝不由抚了抚她的脑心,方道:“去吧。”

娴妃在旁侧不露神色的瞧着,心思打了几个转。

宴席散了,素素跟着额娘行步往东华门,她们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接她们回府。行至宫街,从角门窜出一个小太监,躬身道:“请问可是伊拉里氏福晋?”

素素不似她额娘胆子小,扬眉问:“你是谁?”

小太监客气道:“奴才是景仁宫的传话太监,娴主子想请福晋一叙。”

伊拉里氏是镶白旗,乌拉那拉氏是镶黄旗,又是皇贵妃,伊拉里氏福晋不敢不遵,命素素先上马车等着,自己随小太监去景仁宫。绕过宫街,从花园角门入,再进院子候了半刻钟,方有人领着她们到偏厅。娴妃已换了身衣裳,去了旗头绾着斜髻。她喝过醒酒汤,卸了浓妆,脸上只抹了一层牛油,倒很清爽亲和。

娴妃温和笑道:“让你久等了,放心,落锁前我会命人带你出宫。”

伊拉里氏福晋不知娴妃有何贵干,福了福身,谨言慎行道:“给娴主子请安。”娴妃笑了笑,亲自扶了一把,道:“请坐吧。”又命洛晴上了茶,方正色道:“天色晚了,你急着出宫,我也不爱拐弯抹角。”她顿了顿,吹开茶汤上漂浮的绿叶,又搁下,道:“今儿在席上,你的女儿机灵,怕是入了万岁爷的眼了。”

伊拉里氏福晋脑中轰然大响,手一抖,差点泼了满手滚茶。

娴妃是什么意思,她一听就很明白。

但是,素素还未及笄,又是她唯一的女儿,后宫以娴妃得势,纯妃得宠,素素一个黄毛小丫头,哪里敌得过?伊拉里氏福晋胆子虽小,在此等大事上却毫不含糊,道:“明年素素会参加选秀,能不能撂牌子,得看福气。”

娴妃道:“等到明年选秀,皇上只怕要抛之脑后了。不知我直接向皇上引荐如何?”

纯妃得宠十余年,色衰而爱弛,迟早会有新人夺宠。让别人占了先,倒不如紧紧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娴妃压低了声音道:“你尽管放心,素素入了宫,我会照料她,绝不让她受委屈。等过两年,她生下皇子皇女,以她的容貌姿态,封妃晋嫔都容易。”

伊拉里氏福晋还要推却,娴妃已起了身,道:“明儿我会将此事禀明太后,你在家里好好帮着收拾行李,等着懿旨吧。”又道:“我乏了,你跪安吧。”说罢,便拂袖而去。

万寿节皇帝本该宿在中宫,但皇后已逝,皇帝爱去哪里便可去哪里。青橙伺候他洗漱睡下,第二日他推迟了早朝,呆在翊坤宫用早膳。

青橙边拧了巾帕给他洗脸,边问:“早膳你想吃什么?鸭粥清凉下火,很不错。再有我叫厨房包了些素鲜饺子,你若想吃我这就让他们去煮。”又问:“昨儿永瑢有篇章师傅给了个“好”字,他想给你瞧一瞧...今儿你什么时候下朝?”

皇帝酒后头疼得厉害,青橙倒黄豆似的说了一堆,叫他心烦不已,不禁重了口气道:“朕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朝?”

原本好好儿的,青橙手上一滞,把巾帕重重往铜盆里一扔,溅得水花四绽。皇帝转脸看她,道:“朕头疼

疼着呢。”青橙冷冷一笑,道:“人家素素问你一堆问题,你也能笑呵呵的回答她。偏我才问了一个,你就不耐烦了。”话一讲完,转身就往外走。

宫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主子们吵架,奴才们最好谨守本分,不闻不问。

海安顶着头皮伺候皇帝穿衣戴冠,皇帝问:“你家主子怎么了?”海安张了张嘴,微不可闻道:“主子是太在意皇上了。”海安是个奴婢,总不能说我家主子吃醋了,皇上你快去哄一哄吧,争风吃醋在后宫,可是大忌。

皇帝想了想,算是明白了。

青橙斜坐在东屋炕边生闷气,皇帝忍着头疼坐到她对面,道:“你怎么啦?”青橙愣愣望着窗外,眼圈儿都红了,道:“是我不好,乱生气。”他是皇帝嘛,身边的女人多不胜数,往后还会更多,若真吃醋,只怕会淹死在醋缸子里。

皇帝摁了摁头疼之处,道:“你有话就直接和朕明说,朕不爱你生闷气。”

青橙勉强笑了笑,道:“我不生闷气。”她起身拿了御靴,不声不响的半跪着给皇帝换下睡鞋。皇帝俯身勾起她的下巴,道:“在朕看了,素素还是个孩子,只长公主那么大,朕怎会动什么心思?是你想偏了。”

青橙道:“我入潜府的时候也不过刚及笄。”

皇帝拉着她起身,似笑非笑道:“你是什么意思?”

青橙撇过脸不看他,道:“我没什么意思。”

皇帝双手圈住她的腰,往面前拢了拢,笑道:“素素娇嫩是娇嫩,但朕喜欢你。”停了停,又道:“你要是这么担心呢,朕瞧着她与永璋倒是相配,朕把她赏给永璋做嫡福晋好不好?”青橙面有霁色,丝毫不给他后悔的时辰,立即道:“甚好。”

伊拉里氏福晋回家府后,日日忧心忡忡。她是打心眼里不愿素素入宫,皇宫是什么地方,她明白得很。她又不贪求富贵权势,只想素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即便嫁个侍卫书生都要好过嫁给皇帝。

素素自己倒毫不担心,她年纪太小,还不知情爱为何物,只觉得皇帝俊逸威严,是铁铮铮的满族男儿,是一等一的英雄。

能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她很高兴,甚至有些期待。

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旨意。却不是太后懿旨,而是皇帝圣旨。将伊拉里氏?素素赏与大阿哥永璜为嫡福晋,而永璜也被封为贝勒。对伊拉里氏福晋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伊拉里氏?素素,心潮悸动,空落落的惘然了大半年。

娴妃计谋破灭,白白发了几日的怒气。

阿哥所里,蒙古氏听闻大阿哥要纳嫡福晋,一门心思都在想送什么贺礼才能讨大阿哥欢喜。又找了密札氏商量,密札氏罔若未闻似的,静静坐在炕边,蒙古氏说什么,她都说行。后来蒙古氏终于决定给大阿哥和嫡福晋做一套百子千孙的锦被枕套。密札氏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只怔忡道:“你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过完中秋,青橙便开始着意放尔绮出宫。青橙道:“前头我跟皇帝说了,打算给你选个御前侍卫做夫君,名册已经例好了,呆会有人拿来,你可以自己择选。”

儿女婚事,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橙是尔绮主子,自然有权做主给她选夫婿。她以为尔绮定会感恩戴德,后宫里能得皇帝恩典,嫁给御前侍卫,对一个家世地位不高的宫女来说,算是极好的一条出路。

竟不想尔绮双膝跪地,连连叩首道:“请主子收回成命。”

青橙得宠十余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不涉及皇帝儿女,都可平和看待。她命尔绮先起了身,才问:“为何?”想了一想,又问:“你急着出宫,是不是心里早已有了人?”

与简玉衡的事,尔绮知道迟早是瞒不住的,但眼下她毕竟还是宫女,只要身处后宫,就是皇帝的女人。倘若冒冒失失将自己与简玉衡的私情说出来,惹了皇帝生气,怕是连青橙也脱不了干系。青橙再得宠,后宫里也还有太后镇着,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祖制。

尔绮强忍着心中秘密,摇了摇头,道:“请恕奴婢什么也不能说。”

她紧咬着唇齿,满脸防备,青橙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