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额上青筋蹦得老高,鼻息阖动,拳心紧握倏然砸在案桌上,瓶碟咣当作响,里外的宫人越发连呼吸都觉提心吊胆。皇帝沉沉的静下去,眼光如寒玄冷冰,似要将人吞噬,过了半响,他才低声问:“皇后如何?”

王大人跪步上前,叩首道:“启禀皇上,皇后身体受损得厉害,想要再孕,只怕得好生调养两年方可。”皇帝已然面色如常,问:“可查出是何缘由?”王大人道:“臣等以为,皇后凤体瘦怯,早有血虚之症,再加上思虑颇多,才导致滑胎。”

皇帝久久的望着层叠堆簇的花架,淡淡道:“皇后素来由你请脉,竟然保不住皇子,留着你也没用。”王大人是年事已高的老太医,斡旋于官场多年,自认如鱼得水,如此乍然闻见,脑中如爆竹般轰然炸开,骇得浑身哆嗦。他不敢辩驳,强自镇定道:“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他深深的伏地磕头,岣嵝的身影在灯下愈显苍凉。

吴书来挥手让太监入殿绑人,旁的几位陪诊御医皆低头垂眼,噤若寒蝉。王大人见情势不好,如当头一棒,几欲站立不定。吴书来恭谨道:“皇上,是收监还是…”

皇帝起了身,道:“先关押着,明儿再定罪名。”又厉声道:“长春宫不得力的宫人,皆自个去内务府领十大板子!”善柔神色一凛,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半点不敢叫屈,领着底下几个掌事宫人叩首道:“谢皇上饶命。”皇帝疲乏的甩了甩袖,吴书来便领着众人齐齐退下,一时间,屋里寂若无人。

长春宫缺了人手,内务府总管太监王进保急忙从旁处调出数名宫人过来伺候。皇帝在锦帘外负手踱步,有宫女从里头出来,他瞧着眼熟,也未计较,只当是从前在长春宫见过,问:“皇后怎么样了?”

那宫女目光炯炯,伶俐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吃了太医开得方子,已经好多了。”她往廊下泼了水,又转身回寝屋,拧了温热的巾帕抹尽皇后额上汗珠,柔声道:“屋里秽气重,依着祖制,万岁爷不能进来——主子安心,万岁爷就在外厅守着呢。”

皇后如被刀割,身心俱痛,听闻皇帝守在外头,眼底一暖,沁出豆大的泪珠。她嘶哑着嗓子道:“你去跟皇上说,天色已晚,明儿还要上早朝,早些回养心殿歇息罢。”待宫女转身要去,她又喊道:“宛儿,等一等。”

魏宛儿忙回过身,跪在皇后踏边,问:“主子还有什么话?”皇后虚浮的笑了笑,徐徐道:“你跟皇上说,本宫很好,不必担心。”见皇后如此,宛儿心底一酸,含泪道:“奴婢知道如何说,主子好好放心罢。”说完,便挑帘出去,仔细将话通传了。

皇帝听了,惊痛难忍,待皇后越发怜惜,便隔着帘子道:“皇后,不要太伤心,好好养着身子,你往后还会有孩子的。”稍顿,划过一丝悲怆,道:“再不济,你还有永琏呢,可别让他在阿哥所白白为你担心。”皇后原已忍了泪,可听着皇帝宽慰,眼泪就情不自禁的涌了出来,浸入发鬓中,连头发都湿漉漉的。

热雾腾腾,烛光在水汽中折射出朦朦胧胧的华彩。青橙倚在大桶中沐浴,水声淋漓,海安转过屏风往内,禀道:“主子,皇上来了。”

青橙讶异,问:“不是去了长春宫么?怎么就过来了?”

海安神色不同寻常,在青橙耳侧嘀咕了几句,方道:“皇上心情不好,主子小心些伺候,可别惹得皇上心烦。”听闻皇后滑胎,青橙说不清高兴还是难受,她忐忑着穿上衣衫,往东间走。屋里只点着两盏清油灯,燎燎的细光映在皇帝脸上,昏黄不清。周围无人伺候,皇帝一人盘膝坐在炕上,垂眼望着地上,愣愣的看着,一声不吭。

青橙在隔窗处静静的立了一会,见灯火袅袅将熄,才轻盈入内,拿起旁边的银箸拨了拨。皇帝仿佛谁也没有看见,依旧岿然坐着,一动不动。青橙定定的望了他半会,缓缓移步至他身侧,依依而坐。

皇帝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唇角动了动,似有无限哀伤,道:“朕连失两子...”身为帝王,拥有天下山河,人人俯首称臣,此时却也同平常人般,哽咽得说不出话。

青橙反手抚在他脸上,像是哄着稚儿一般,柔柔的摩挲着面颊,道:“命中有数,是皇后娘娘的劫难,待过去了就好了。皇上是圣君,往后必然子嗣昌隆。”

皇帝攒住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望着窗下跳跃般续续断断的火光,道:“你要是有了孕,一定不要瞒着朕。一定要告诉朕,朕会庇佑咱们的孩子。”

青橙恭顺道:“好,等我有了孩儿,必然头一个告诉皇上。”

因着天气太热,大晚上的,陆嫔还坐在廊下摇扇子看星星。身侧的宫人眼尖,瞧见前头树林中闪现一团黑影,便喝道:“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当值的内侍听见动静,遂急忙跑了来,齐齐朝暗处喝道:“是谁,快出来,不然就去叫侍卫了。”过了片刻,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从树灌里探出头,噗通跪到陆嫔跟前,道:“陆主子,求您救救我舅爷爷罢。”

陆嫔眯眼一看,问:“你是谁?”

那小丫头喘息不平道:“奴婢是御医院王大人的外甥孙女,今年才入的宫,在厨房里当差。刚才我听人说皇后娘娘滑胎,皇帝要治奴婢舅爷爷死罪,奴婢也没得什么门道,故来求求陆主子。”

陆嫔蔑视着小丫头,摇着扇子道:“倒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你舅爷犯的是大罪,就算我想帮也帮不上啊。”小丫头却道:“奴婢有法子。”陆嫔生了几分奇怪,问:“你有什么法子?”

小丫头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跪呈至陆嫔眼前,道:“这是主子从长春宫带回来的红枣糕,随手扔在点心里,撤到了厨房赏人。奴婢家里是中医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也识得些草药。奴婢敢发誓,这红枣糕里放了红花。平常人吃了或许有

有活血化瘀的功效,但有孕之人吃了,许一时不会怎样,但时间久了,却会导致小产,奴婢...”

陆嫔不想竟会有此一出,她懒得惹事,气道:“休得胡言乱语!”

小丫头豁出了胆,笃定道:“奴婢说得没有错,皇后娘娘小产,并不是奴婢舅爷爷的错,而是有人下了药陷害皇后娘娘。”她顿了顿,又道:“陆主子若能帮奴婢这一次,奴婢可为您献上一剂受孕的良方,是奴婢祖上传下来的,连奴婢舅爷爷也不知晓。”

如此一听,陆嫔有了三分心动,她承宠已久,肚子却从未有过动静。细细思及,想起那日娴妃分食红枣糕时确有些许神色诡异,遂扬了扬脸,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要是让我在外头听见了什么风声,到时候,非得把多嘴之人揪出来剁碎了去喂狗!”

值夜的宫人本就不多,如此声色俱厉,哪敢违命,忙齐声道:“是。”

次日,皇后幽幽转醒,魏宛儿一夜未睡,此时方露出笑靥,问:“主子,您要不要吃点稀粥?”皇后点点头,宛儿忙亲自去端了来,道:“这可是厨房用浓浓的乌鸡汤细熬了两个时辰煮的稀粥,主子好好补补身子。”

皇后有了些许胃口,吃了大半碗,待神思清明些,左右环顾一遍,问:“善柔呢?”宛儿拧了巾帕替皇后净脸抹手,道:“昨儿万岁爷生气,让掌事姑姑们去内务府领了板子。”又嫣然一笑,道:“主子别担心,刚才奴婢去瞧过了,上了药,两三日就能下地。”

皇后瞧她说话不卑不亢,又有条理,便道:“昨儿鸡飞狗跳的,我也顾不得问你,你先前是在哪里当差的?怎么又平白到了长春宫里?”宛儿忙整了整衣冠,朝皇后磕了头,恭谨道:“奴婢是今年才入宫的,先前一直在浣衣房做针线上的活计,昨天才被王谙达往长春宫里调,补先前的空缺。”皇后道:“是了,冬菱走后,一直没遣人来。”又道:“往后你就留在本宫跟前伺候罢。”

宛儿忙屈了屈膝,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阳光灿烈,斜斜照在廊下低垂的湘竹帘上,细细碎碎的镂影随风微微荡漾。青橙坐在窗下做针线,皇帝的寝衣已做完大半,只需在袖口上绣几缕云纹,就算大功告成了。她见海安端了茶水过来,面露郁色,便问:“怎么了?”海安回道:“刚才我去内务府领月俸,听御前的宫人说论...”

青橙听到“御前”二字,慌了慌神,问:“说论什么?”

海安道:“他们说皇上扑了热气,着暑了,太后命了舒主子去养心殿伺候。”青橙倒还没计较是谁去伺候,只焦急问:“太医怎么说?严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