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林将门外的茹雅召回,又着人布置了一席酒菜,要与那请辞的张乐华对饮。这情景,似曾相识,但空气中却透着股凝滞。

许是胸中有一腔怨愤无处宣泄,张乐华来者不拒,酒来便是仰脖饮尽,那豪迈之气方天林何曾见过。

这时,他才看到了老爹身上隐藏已久的一面,也明白了他当初在教育自己时为何如此重视信义之道。因为他是江湖人。

让他放弃这种生活,等同于放弃自己的信念,究竟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方天林问起张家近况,张乐华只是有问则有答,语气中的冷淡之意愈发明显。连一旁的茹雅都不禁皱了皱眉头,觉得此二人间有些异样。

见张乐华一杯接着一杯狂饮,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方天林终于忍不住探手上前,扼住他举杯的腕子:“叔,少喝点。”

张乐华轻轻推开他的手:“多谢少当家关爱,属下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只爱这杯中之物,向来是无酒不欢。只可惜…可惜…”说到最后几字,已是无法成句。

“可惜…什么?”方天林心中隐然一痛,不禁问出了口。

老者定定地看着方天林,似乎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些什么来:“可惜自烁儿过世以后…没人再明白老汉我这份心思了。”

仅此一言,方天林心中大震。遥想他与张乐华初识之际,也是与他把酒言欢,有如忘年之交,还有谁,能比他这个转世的孩儿更懂得老父的心意呢。而至此,他却做出这般违逆他心意的决定来,实在是伤透了他,怨不得他要借酒浇愁。

方天林眼中精光一闪,忽地站起,取过一只大杯来,满斟此杯,双手敬到张乐华身前,喝问一声:“张香主,尚能饮否!”

张乐华不明白他此举何意,但胸中豪迈之气激起,慨然应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低头时眼中已泛出红丝。

“好!”方天林喝了声彩,对茹雅道:“阿雅,传我的令,兹日起筹办南洋分堂,特调原东城南堂白河分坛香主张乐华任堂主,堂室本营设在…新加坡!”

张乐华和方茹雅闻听此言,俱是惊讶不已,少主旨在涉足海外?茹雅当即就想力阻,家中尚未平复,谈何开疆拓土,而且新设堂会向来免不了一番血战,用这么一员待退的老将,如何成事?

“少,少主…”张乐华此时醉醺的面孔因为激动而涨成了酱紫色,方天林看了他的神情一眼,快速地垂下眼帘:“张堂主,任重道远,一路多保重。”

言毕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将势力发展到外域,本来就是方天林计划中的,但他没想过这么快就动手。把老爹安排到那种险要的位置,比起让他金盆洗手郁郁寡欢,他更倾向于前者,但后果如何,他此刻不愿去想。

茹雅紧跟着他走出临江楼,拉住他正待分说,却见方天林眼中噙满了泪水,好似这个决定也是他迫不得已而下。

“我情愿有朝一日怨恨自己,也不愿他此刻来恨我。”

开堂会,任香主,原本少当家是无权的,但方天林此时地位不同,再有月余他就要继任家主之位,自议事堂会召开之后,他便开始以少当家之名行当家之事了。

紧接着,他又传令,各地堂会举荐精英若干,以充南洋分堂人员。

这一下,可是在新堂会塞人的好机会,各堂会纷纷积极响应,不少能吏干将都被推荐上报。紧随而致的便是人员缩减,各堂会不得不着手商议裁撤一些盈利甚微的生意。可以说,很微妙地,方天林的建议得到了实行。

夏去秋来,方天林重生已过三载,广林一中的学生换了一茬,原先与方天林同期的高三学生也已经毕业,其中顶尖的诸如项则远宋晓冉之流均考入了华东大学这所名牌院校。

苏樱如今是高三学生了,她将一间客房改造成了书房,供她复习用功。因为她的志向是考取警校,因此在身体锻炼上越发积极起来。为了掌握更多的擒敌技巧,她向薛小瑶求教,从咏春转练擒拿术,因为腰马扎实,进步神速。

小鸿自知考不上华大,又不想去警校(毕竟老爸是黑社会,让她做警察实在太过怪异),既然无法和姐妹在一起,她就转而向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发展。她选择了艺校,想在舞蹈上更进一步。

有时候在高架道上驱车而行,经过广林一中,方天林会看着那里的校园出神,尤其是当篮球场上有人的时候。

这一日,茹雅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喜欢篮球么?”

他回过神来,正视前方:“已经是过去了。”

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人生,已经离他而去了。他不能向晓冉苏苏小鸿那样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他只是走在一条似乎已经铺好的路上。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权势?金钱?女人?武力?不,那都不重要,其实他只是个凡人,纵然他惊才绝艳,他只求一个平凡的人生。

但他从转世重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自己不再平凡。他融入了方天林体内,这个原本就非常出色的少年,两人的共融将这具躯体塑造地更加完美。他有令人称羡的头脑,不可思议的运动能力,现在他甚至有了绝世的本领。

可他的人生呢?这个躯体所包含的身份是那么特殊,自从他遇到苏姗姗起,他的人生轨迹就开始变化,像一个漩涡一样把他牢牢吸住,直到他不知不觉陷入其中,越陷越深。

在这之前,方天林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切对自己是否公平,但融合之后的灵魂让他的心里包容着另一半,属于那个真正的方天林的一半。所以夺舍的张烁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任意妄为,也许偶有率性举动,但至少在大原则不会踏错一步。

而前几天与前世老爹的会面让他动摇了,他在那一刻非常地想做回自己,对失望至极的父亲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自己的种种苦衷,管这方天林的身份去死。可是他没有,因为一旦他那么做,属于张烁的记忆将如当初那天堂使者所说地烟消云散,他便不再是他,而会变成彻彻底底的原先的方天林了。

可是这种牺牲值得么?难道我就要一辈子这么演下去?扮演着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身份?

难道命运真的那么无法抗拒。

身旁的方茹雅在述说着下午的行程,一些会面人员和要注意的事项,方天林本能地全都记在脑子里,但这些并不是他关注的。甚至于,他隐隐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心底里那个方天林所关注,所想要的。

他刹那间茫然了,我这番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在这个位子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停车。”他忽然道。

“怎么了?现在是高速上…”茹雅不解其意。

他又命令了一声:“停车。”

司机遵照吩咐把车停到了一边,方天林从车上下来,往回走。方茹雅走下车来跟在他身后。

“怎么了,堂兄?你这是要去哪?”

“别跟过来,”他摆摆手道,“我要想一想,我要一个人想一想。告诉大伯,告诉所有人,我要时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回来的。”

“你疯了么?你不知道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么?”

“我没疯,再这样下去我才会疯…”他咬牙道,纵身跳下了高架,宛如一只飞燕,远远掠去,消失不见。

茹雅张大了嘴巴无法接受这一切。

他就这么走了?丢下一切走了?我只是问了一句他喜不喜欢篮球罢了,到底哪里触到他了?

会回来的,天哪,什么时候回来。我该怎么跟父亲解释?怎么跟其他人交代?

茹雅失魂落魄地坐上车,让司机寻道折返。每当她以为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性时,他便会做出一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来。

这该死的…冤家!

回到公司,她马上通知了父亲,东城南北分堂,出动所有人马探寻方天林的下落。不管他要去做什么,要去多久,他们都得第一时间掌握他的行踪,以免他有任何闪失。

虽然并不抱有多大指望,但方茹雅还是去了苏家,属于方天林的房间,空空如也,他走之前都不曾回来过。

苏樱知道了原委,只是吃惊片刻,便静下心来,劝她不要担心:“表哥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只是一时困惑罢了。你猜得没错,他曾经很喜欢篮球,我甚至曾以为,他会成为一名篮球巨星,因为他真的很有才华。”

“但那些都成了过眼云烟,这三年时间,对他来说,变化太多太多了。可能就是因为变化太多,使他花了三年时间都未能全部接受吧。”

“他确实需要一个人,需要一段时间,好好消化这一切。放心吧,茹雅姐,他会想通的。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呢,表哥还没有完全继承方家,在一切踏上正轨之前,迷失一下,等他找回自我…他会涅槃的。”

这个女孩的心理揣摩和推理能力让茹雅心惊,正因如此,她接受了这件事。握紧了拳头,预备在他回来之前,收拾好这一切局面。

方家的太子离家出走,结合北林南方两家之力都未能把他找出来,看来他是“真的”离家出走了。

但是,不该担心的人在担心,该担心的人反而不担心。

小鸿语:“多半心痒溜出去泡妞了,管他去死。”

“他身上应该没带多少钱吧,花光了就会回来的。”这是晓冉的原话。

林昕宜起初对这个消息不尽信,小阳告诉她是真事,见那孩子一脸担心的样子,她倒反而先宽慰起小阳来:“他只是出去散散心,不会去太久的。小阳,你跟姐姐好好学,等他回来,给他个惊喜如何?”

这孩子的养父不在,苏樱又要忙于学业无暇照顾,林昕宜干脆把小阳接到自己身边,先适应起母职来。

老大不在家中,薛小瑶被父亲召回北堂去历练了,苏家一时空落落地,只有周燕小鸿还常来坐坐。苏樱是吃得好睡得香,对这安静的生活倒有些欢快。待她打电话知会张烨时,那头只是说:“又失踪了?哦…我会转告俊哥儿的…没事,你也宽心些…也对,都习惯了,想也没用…电影?我看了,演得真好,呵呵…对了,你能不能替我要一张赵丹妮的签名,让我爸妈带来,他们最近要来新加坡…”

至于方家的家长们,老爷子说这才是方家的种,本门武功的真谛,率性而为!还道当年老祖宗方照真也好这口,动不动就丢下一大家子出远门,不过回来往往拖儿带口的,开枝散叶,搞得现在桂江琼州那边还有几脉亲戚云云。

方人豪则是趁势把二弟拉下海,言道子债父偿,让他协手代理帮务。方人杰不能违背大哥,只能骂那小子没良心,同时接手了他留下的事情。

苏姗姗,上次和方人杰出外度蜜月后果然中招,业已怀胎五月,怕影响腹中胎儿,尽力不去挂念他,只是趁着四下无人,念叨了句:“这孩子,要他做些原本不想做的,实在难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