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宴会中心越近,我的心就越跳得厉害。灯光很亮,我只得低垂着头跟随前面人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走着。不断有大笑声参杂着袅袅管弦之声钻进我的耳朵,在那么繁杂的声音里,我却听到一道温和的清朗声线。我的步子就那样停下来,抬头,温暖烛光淡淡地笼罩一抹白色身影,眉眼间满满英气,修长的手指端着酒杯,正笑容满满地听洛梓轩说着什么。

昊哥哥……

我听到自己破碎的声线,眼眶湿润。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想过无数次我们相见的画面,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们中间隔了长长的人群,我看到你温暖的侧脸,却触及不到那年杏花树下的温暖。

步子踉跄了几步,却猛地被一个有力的臂膀往回拉。茫然地看回去,是一张弥漫着柔和光芒的笑脸,他说,“你要走过头了,你负责伺候的该是本官。”

我的脑子还是混沌一片,只傻傻地盯着他,他一笑,扬扬手中的酒杯,“倒酒啊。”

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转了视线,发现我刚才跟随的宫女们都已各自站在官员的后面,替他们斟酒。我暗恼,怎么会摊上这事,若是被人发现,这梁家的脸可要往哪里搁?更可气的是,既然注定这样,为什么不能离上官近些?

手上的酒壶猛然被人夺了过去,我诧异地低头,一身藏青朝服的男子正自己倒了酒,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笑得儒雅,“姑娘,你是不是想得有些久了?”

我一怔,这笑容……似乎有些熟悉?仔细看了看,竟有些像在元泰楼里遇见的那位文弱书生!

“文渊?!”

文渊疑惑地‘哦’了声,“你认得我?”

看我的眼神带了几分玩味,由于刚才我的惊叫,已有不少人看过来,我忙将头埋得更低,拿了酒壶,替他斟上酒,“几天前,奴婢有幸见过大人一面,不过大人公事繁忙,定是不会记得这样的小事。”

“是吗?”文渊的声线里似努力地压制住笑意,一本正经道,“可我似乎还有那么些印象,你见到我的时候是在……元泰楼?”

“你……”他一定是故意的,我抬头瞪他,努力地控制住满腔的怒火。他依旧笑得谦和,忽然拿起我系在腰畔的红绳,“这坠子,姑娘怎么带得如此招摇?”

该死的!我暗暗皱眉,今晚带上坠子本是要试探梅香的,竟没料到会遇上它原本的主人。不过,瞧着我这身打扮,他竟还一直称我‘姑娘’,不是有些奇怪吗?该不是发现了什么?

眼神蓦地变得凌厉,我趁着替他倒酒的机会,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是谁?!”

“不过上书房一名普通的执笔文书而已。”

文渊饮尽一杯酒,笑容淡下来。我却感到有些惊心,尚书房,尚书房,为什么连日来我总是与‘尚书’的人牵扯不清?这文渊,表面虽看似温润无害,但我总觉得他隐藏了什么,那天在元泰楼,他眉眼间流lou出的深绵忧郁,绝不作假。

那么,这后宫里,到底是谁会手持这样一枚碧绿坠子?

“月悠……”

文渊略带忧伤的低喃突然响在耳侧,我忙抬头,那一池青碧荷塘里,不知何时出现一名蒙着面纱的绿裳女子,漫天的月华分散而下,细细密密地包裹住她的玲珑倩影。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坐于古筝前,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琴弦,短短前奏结束后,须臾,便听到她天籁般的嗓音——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天地静了,诺大的御花园内,只有这优美的曲子伴着她空灵的声音在飘荡着,一曲罢,众人却还陶醉于她的歌声里,尚未回神。

我冷眼看着眼前一切,那绿裳女子起身行礼温语道,“奴婢献丑了。”

众人似这才醒转,然后,陡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隔了很远,还听到洛梓轩爽朗的笑道,“声音可比天籁,歌词更是美绝,真真千古一唱——凌太师,果真教子有方啊。”

胡子花白的凌太师笑容满面地站起身,行礼道,“皇上谬赞了,小女琴艺不精,献丑了献丑了。”

“太师太谦虚了。”洛梓轩眸光闪动,转了视线看向上官昊道,“上官爱卿也到了适婚年龄,不知是否有了意中人?若是还没有,朕今晚倒有兴趣做个媒人。”

他的话一落,百官的表情或艳羡或嫉妒,但凌太师满脸的笑容却渐渐僵掉,宰相梁林夏只顾喝着酒,满不在乎的神情。上官昊许久没答话,我的心也猛然提到嗓子眼,他的侧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世界安静得似只剩下我的呼吸声。

“多谢皇上的美意,只是上官昊心中已有他人,此生,也非卿不娶。”

字字铿锵落地,我的心也骤然回归原处。唇角不禁弯出一个弧度,他说,他不愿,他说,非卿不娶。尔后,听到太多人松口气似的声音,其中也包括坐在我前面的文渊。

一段小cha曲就这样过去,宴会又恢复了原先的热闹,一场场歌舞也随之而来。我心不在焉地伺候着,文渊也心不在焉地喝着酒。我的目光胶着在前面英气勃勃的男子,脑子里也不断地回放着往日的美好。若是不出任何意外,今晚之后,我就能登上轩盟国最尊贵女人的位置,然后,重得自由。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上官昊突然站起来向洛梓轩行了一礼,便转身退下。心一急,转身就要走,袖子却又猛地被人扯住。我气急,瞪他,低呵道,“你还不放手!”

文渊站起身来的瞬间,在我耳边低声道,“你想惹得众人的注意么?”我还没说话,他又道,“跟着来。”

离了席,没走几步,忽然觉得有道灼热的视线燃烧过来。我下意识地回头,却又什么也没发觉,只隐隐觉得端坐于洛梓轩右侧的皇后的视线有意无意地飘过来。

甫一踏出宴席,就看到上官昊拐进一条偏僻的小路,我欲急忙跟上前,文渊却又一把拉住我,眼神示意我安静地跟在他后面。我瞥了眼不时冒出的宫人,只得按下急不可耐的心情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渐渐偏离了热闹的御花园,我拉住文渊,示意他在这里等着,然后自己轻声轻脚地跟了上去。幽暗的宫墙一角,有数棵梅枝凌乱的交错盘旋。幽暗的月光洒落一地细碎的银光。

他焦灼的步伐在第一棵梅树下停了下来,东张西望,似在找寻着什么人。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我竟无法再跨出一步,藏身在一大丛木犀花后面。

远远地有个宫女迈着小碎步跑来,上官昊看见后,也迎了出去,然后他细细地对她交代了些什么,那宫女则一个劲儿的点头。未几,两人便分头离开。月光下,那宫女的侧脸有些熟悉。我在木犀花后看得心凉,良久,文渊寻来,看着怔在原地的我问道,“上官将军已回去了,你怎地还留在这里?”

我没答话,凉意满满的风划过颈间,一阵透心的凉。

“刚才你有看到苏贵嫔的贴身宫女离开么?”

“什么?”

不理会文渊的疑惑,我转身便走,手紧紧地握成拳,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却愣是没有感到一丝刺疼。

苏芸生,苏芸生!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文渊突然拉住我,我回过头,脸上布满煞气,眼神更是冷得似冰,他忙松开手,有些急促道,“今日之事我断不会讲出去,但也请你记得当日答应我的话。”

我不语,木然地挪动步子,文渊还在背后略略提高音量叫道,“那绿裳女子名唤凌月悠,你要记得她,日后,你定会需要她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