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维尔和布契诺悄悄地跑回去,到一片桦树林里与候在那里的弟兄们汇合。

不一会儿,这伙人就驾着两辆抢来的马车,出现在据点远处的官道上。独眼特征过于明显的巴维尔装成一个得病的农妇,用衣服和缠头布把自己包裹严实,带着两个孩子躲在车里,其他弟兄们都扮作行商和脚夫模样,驾驶马车,护卫两旁。

这伙行脚商人到了据点前的通行路口时,前面已经有十几个民众在排着队等待通过,排头的老者正跟执勤哨官在争执着什么。

“杜安将军不是发布过通告,关卡通行费一律只收一个铜币吗?大前天我从河边过来探望亲戚还只要两个铜币,怎么今天又涨了两倍,变成六个铜币了?你们这是中饱私囊!我要去告你们!”

“老东西,别他妈不识趣!想从我这过,就是这价钱!”詹鲁哨官口气蛮横:“不是看你年纪一把,半截入土了,老子早把你当成自由军团的暴民抓起来了!想过关就交钱,交不起就滚蛋!”

杜安的广设关卡、铺设封锁网的军策,也得到了下面官兵们大力配合。为了补贴战争耗费,杜安规定过关者必须缴纳过路费,而为避免反抗太大,经一番斟酌后,他将费用定在每人每次一个铜币的标准上。虽然不多,但偌大的中央郡各个被封锁网隔绝的地区,每天都有无数人进进出出,聚集起来也非常可观。

杜安的算盘打得很精,不过到下面人执行起来就难免走样。各处堡垒、关卡的詹鲁官兵,藉机层层加码,通行一次到底是两个、三个铜币,甚至高达一个银币,全看镇守此处的军官贪欲有多大。

当然,多出来的钱是不会上缴国家金库的,而是悉数进了军官和手下人的腰包。如此,对钱财的渴求,成为杜安的堡垒封锁网政策得以坚定贯彻执行的真正动力。

不过,民间的仇恨与对立情绪就更高了。军人像拦路打劫的盗匪一样搜刮钱财,本就触犯了老百姓的利益,把一些原本未曾遭到洗劫杀戮,对战争尚持观望态度的民众也都推向猛虎自治领的一方。

老头儿还在争辩,一个不耐烦的哨兵一掌将他推倒在地:“穷光蛋,滚!”

拉舍尔帮众有些看不下去了,准备捋袖子,亮家伙!

黑帮也没有詹鲁军人这么黑,还讲究个不欺老幼,不逼人太甚呢!

帮众的蠢蠢欲动被布契诺严厉的眼神止住!生死关头,可不能因小失大。

这边尚在使眼色,前头队伍里自有几个善心的过路人将老人扶起,跟哨兵讲讲好话,替他缴交了过路费。

队伍又开始继续前进,在布契诺的商队后面又排上了十几个过路的百姓。其中有一个削瘦的年轻农夫模样的人,手里拎着一把珵亮的镰刀,在烈日的辉映下,发出刺眼的白光。

终于轮到布契诺等人了。

“干什么的呀?”哨官斜睨着布契诺,横声问话。

“军爷,我们是过路的商队,到河边收购些鱼虾运到各处去贩卖,赚一点辛苦钱。”作为黑帮头目,布契诺自然知道如何跟人打交道。

“商队?”哨官这下来了精神。

平常通过的都是一些穷的叮当响的农夫、渔民,将荷包里的那两个小钱看得比命还重,交个通行费都要吵嚷半天。哨兵们很少看到爽快付款的商人通过,油水厚厚的商队就更别提了。

“是啊!军爷。”布契诺笑着点头说道。

“这么大队的人,还要去盗匪丛生的河边,该不是化装成平民的自由军团暴民吧?”哨官一招手:“给我搜!”

几个哨兵跑过去搜查马车。铁铲帮自有伶牙俐齿的帮众引导他们查验,其他的杂货倒不担心,要是巴维尔和他屁股下头箱子里的武器兵刃被发现,那就只有豁出去,强行闯关了。

“军爷可否借一步说话。”布契诺笑吟吟地拉上哨官的手说道。

“有什么好说……”哨官感觉到掌心的硬物,不动声色地将两枚金币揣入怀里,口风立刻就变了:“嗯,就依你。”

布契诺把哨官拉到一旁,附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的时候,马车旁却发生了争执。

哨兵查到巴维尔的马车时,非要掀开“妇人”罩在头上、遮住脸蛋的黑帕子。巴维尔当然扭扭捏捏不让,旁边的铁铲帮帮众也围过来劝解。

“哎呀!军爷,使不得呀!”布契诺赶紧拽着哨官过来救火:“我媳妇得了痨蛆病,会传染的呀!”

“干什么呢!没见过女人哪!”军官得人钱财,自然须替人消灾,何况万一真碰上个得病的妇人,给传染上,那可就麻烦大了。

巴维尔趁机连连尖声地哼哼,还淌下黄黄的涎液,挂在胸前。那个动手碰过他的哨兵骇得脸色发白,一边干呕,一边赶紧跑回据点去洗手。

“走吧!快走吧!”哨官摆手示意放行,“商队”终于继续启程。

巴维尔将食指挂到唇边,制住车内密尔顿和瓦莱娜的笑声,他抹去涎液,隔着车帘缝隙四处张望。

布契诺哼着小曲带队前进,手里却攥着大把金币。这是刚才跟那个哨官密谈时从对方怀里偷到手的。

打小在街头上混的布契诺,扒窃虽长久不做了,手艺却没有生疏。

架道篱笆、设个岗哨,通行就要收好几个金币,比黑道上收买路钱的车匪路霸还要黑,布契诺干脆来个黑吃黑,不仅将自己行贿的金币全部取回,还要让那个贪婪的哨官倒贴。

这支商队缓缓前进,尚未完全穿过据点旁所设置的关卡,在他们的身后却传来了呼喝与喊杀之声!

布契诺心叫不妙,还以为是让那个詹鲁军官看出来了,定睛扫视,才知道不对。

刚才排在他们身后的那个拿镰刀的青年农夫,带着十几个农民模样的年轻人砍倒了岗哨旁的哨兵,闯进紧挨着岗哨矗立的据点里。

与此同时,据点两边的房舍后、树林里、草丛中也突然涌出大批手持镰刀、粪叉、锄头、耙子的农民,朝着这里扑过来。

“媳妇儿,怎么办哪?”布契诺大声喊道。如此场面,他可不敢私自做主。

“臭老公,还等什么!”五大三粗的“农妇”巴维尔把藏兵器的大箱子扔出来,自己手持一把铁弓跃出马车:“干他娘!”

鬼使神差地在此时碰上义军造反。

巴维尔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支自发兴起的义军,而不会是自由军团的将士们组织起来的队伍。同样,一看这些人手里的武器和攻打据点的指挥方式,巴维尔也知道,自己这帮人若是袖手旁观,义军定然会吃大亏。

当此之时,巴维尔又岂能躲在一旁看热闹?

果然不出独眼龙所料,詹鲁人固守堡垒非常有经验。据点里的弓手藉着掩护,向外头连发箭矢。几十个卫兵从营房涌出,将冲入院内的十几个悍勇之徒团团围住。

营门正在关闭,要将义军内外隔断!

巴维尔一伙人加入战团正逢其时。

布契诺等人将营门死死抵住,巴维尔带几个人从窄窄的门缝里硬挤进去,开始砍杀试图关门的詹鲁士兵。

铁铲帮的帮众以打架不要命闻名红土城,手里的锋锐铁铲可砸可砍,劈头盖脸地朝门卫扑去。

巴维尔手里的铁弓更是一箭双雕,弹无虚发,顷刻间十几个顶着大门的詹鲁人被消灭殆尽。

据点内的詹鲁人派援军赶过来相救时,布契诺已经将门推开,拉舍尔帮众一拥而入。

膀大腰圆的黑帮打手与詹鲁甲士们厮杀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成百上千的起义农民不顾据点里射出的箭雨,欢呼着朝据点的大门冲过来……

※※※

一点被破,全线被破。

就如决堤一样,大坝坍塌崩裂,无论往里边投进去多少沙石,都被越涌越多的银色塞尔骑兵如洪水般汹涌地冲开!

不管是各庄园的私兵还是黑虎军团的正规军,都堵不住这个大漏洞!

站在城头上,万斯也知道局面完全失控,大势已去。

援军不可指望。西门已经失守,突破口被打开,北门加东门的可用之兵只有万余,其他的都陷入了被动挨打的苦战之中。

城防之利完全丧失后,守军此时无论是在兵员数量还是素质上都已经落于极大的下风。

按理说,城池攻防战打到这个份上,守方再无回天之力,他们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死守,要么突围出逃。然而,此刻,万斯这位保守的老将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传令所有城内巷战部队,逐房逐街地抵抗到死!”

“传令黑岩城行政长官杜雷佐及属下所有官吏,立刻组织城内百姓抛家弃产,从东门出逃!”

“乌丁,你带一千骑兵队突破东门封锁,掩护民众出逃!”

“其他所有人在北门集中,随我出城迎击兹波林!”

几位传令兵得令飞马而去。

老部下乌丁却含着泪水不愿离开:“大人!请让我随您……”

“执行命令!”

万斯脸如铁铸,眼冒凶光!

塞尔铁骑的厉害,万斯心知肚明,铁流已经入城,扔再多的人进去,恐怕也是白搭。

城陷已难以避免,城破后的屠城是兹波林这头畜牲的必然之举。此前万斯命令手下人射杀城下百姓,他内心已经极度愧疚与悲愤,此刻这位老将也不得不考虑城内民众的生死,亲自带兵出城反攻,更大限度、更多时间地拖住对手,掩护民众出逃。而让乌丁负责保护民众出逃,也意图使这个追随自己多年的年轻部将能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

兹波林跨在一匹全身乌黑的高头大马上,漠然而孤傲,注视着凄惨而胜利在望的战场。

黑岩城的北门轰然洞开!

万斯左擎帅旗,右持宝剑,亲自带领一万四千名黑虎军团战士自北门扑出,迳直向兹波林的本阵发起冲锋!

因仇恨、耻辱和怒火,这些战士几乎人人都成了奋不顾身的死士!

“老古董,这时候才从乌龟壳里钻出来决战,是不是有些晚了。”

兹波林冷哼。

虽然嘴上不屑,但万斯不守不逃,反而扑出来反攻的这一狠招,也大大出乎兹波林的意料。

对方这么做,正是觑准了塞尔攻城部队兵力不足的弱点。

兹波林以七万对六万的微弱优势就敢攻城,且凭其大胆狠辣占据了优势,取得了战场主动权,但可用之兵亦很紧张。

本次攻城,他绝不是如筑垒围城时那样平均布兵,而是通过战前调度,形成了西重东轻的格局。在重点突破的西门,兹波林放置了四万骑兵和七千名步卒的雄厚兵力,东门外仅派三千步兵牵制对手,北门外则由自己亲率两万步兵居中策应。恶毒地赚开了黑岩城西门后,四万铁骑已经自西门杀入了城内,城外除三万步兵外,再无其他预备队可用。

万斯此刻冲出来破釜沉舟,直扑本军主阵,要拚个鱼死网破,也难说不会擒贼擒王,上演戏剧性的翻盘。

兹波林虽然为人无行,但同样是一位军功赫赫的猛将,他知道,这种形势下绝不能退让。因为主将本阵溃退导致全军组织涣散、士气崩塌,最后反胜为败的例子数不胜数,这种事情,绝不能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帅旗摇动,兹波林命令东西两侧的部队立刻暂停攻城,从左右合击对手。

与此同时,他也催动战马,亲自带着本阵两万战士对扑而上:“杀死万斯,就是今日首功!冲啊!”

攻占城池,首功一般都授予第一个入城的勇士。他不仅可以获得巨大的荣耀、军职的提升,而且在赏金、房宅、美女等战利品的挑选上也具有第一优先权,连主帅亦要礼让。

这是塞尔王国为鼓舞战士们奋勇攻城而确立的悠久的军事传统,如今兹波林将破城的首功定为杀死万斯,自然具有极大的激励作用。

一边是视死如归的将士,一边是为功勋而疯狂的武夫,一边一万四千,一边两万,两方主帅的亲卫中军,凶狂地撞在了一起!

一场城池攻防战,最后的决战却演化为在黑岩城北门城墙下的野战,也确实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战争使人疯狂,两方的战士都已经进入了“血醉”般的疯狂状态!

尸体的腐臭和飙溅的血腥,仿佛变成了烈酒似的醇郁浓香,让人迷醉其间,饥渴的“酒鬼”们为了从敌人身上饱饮这琼浆玉液般的“美酒”而进行着疯狂的厮杀!

他们的眼中已没有别的,甚至可以说看不到任何东西,连自己的安危也完全置之度外,只盯着前面那些不断运动着的有生命的“酒壶”,要用手里的刀剑,揭开封条、砸烂这些“坛坛罐罐”,让红彤彤的葡萄酒漫溢田野,祭祀大地,奉献上苍!

酒壶在一个个地破碎、崩裂、倒下,美酒在飙射、喷涌、流淌。除了腥烈的汇成溪流般的美酒外,神的圣坛上更摆上了无数互相宰杀的羊羔作为祭品。随着时光的流逝,无数的羊羔还在争先恐后地往祭坛上爬。

作为今天的酒场上的两大海量之人,兹波林和万斯都在尽情地豪饮,互相比赛,看谁最后才醉倒在地。

战场上的记录不断地被刷新。

万斯“酒兴”大发,他健步而行,手中长剑翻飞,每一劈、每一刺,塞尔“红酒”都像喷泉一般涌出,倾泻在老将军的脸庞、髯须和胸前。

兹波林同样是豪情勃勃,他骑马驰骋在鲜血如小河般流淌的战场上,手中的战刀如一枝长柄瓢,每一次弯腰劈砍,都能舀起一波红红的黑虎“酒浪”。

手下的战士们亦不甘落后,他们奋勇争先,捉相“对饮”,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盏。你的长矛捅进了前面“酒壶”的肚子,正为此而高兴,身后却回敬过来一把长刀,把你这个“酒壶”拦腰砍成两截。

还有很多人在喝“交杯酒”,携手为土地神奉献美酒,双双共赴黄泉。

也有少数酒量小的人,受不了眼前血腥场面的刺激,弯腰捧腹当场呕吐,成为酒场上其他酒客们攫取血酒的最佳下手对象。

豪饮中的吆喝声,震天动地!

一人拚命,万夫难当。相对而言,万斯和手下人因为对方手段的卑劣,袍泽兄弟、乡亲父老所受的苦难,不消灭敌酋就必然丧命的紧迫形势,他们尚未开饮,眼睛就已经红得像火球了。

在战场上,他们更加疯狂、更加玩命,其嗜酒如命的海量令兹波林手下的精锐亲兵也感到惊怖,他们开始在正面的拚杀中逐渐占据优势。

不过塞尔人同样是见过沙场血战可怕场面的老手,他们的拚命抵挡,令万斯一方的优势不可能迅速变成胜势。

接到兹波林的命令,塞尔人的两翼部队,西侧七千步兵、东侧三千步兵,也立刻暂停攻城,向北门外的中央战场处调动,试图包绕合击万斯部众。

就在此刻,黑岩城的东门也打开了,乌丁率一千黑虎军团骑兵杀出,截住了东门三千塞尔步兵,与其搅杀在一起,防止这支部队侧击万斯肋侧。

在这支骑兵队的身后,杜雷佐和黑岩城的官吏们带着大批城内居民,舍弃家业,携带细软或者干脆啥都不拿,从东门冲出来,向乡村野外四散逃窜。

黑岩城攻防战,最终演变成一场城内城外同时开打的大混战。

城内,四万塞尔重甲铁骑自西门汹涌杀入,各支私兵和万余黑虎军团战士虽然处于极大的劣势,但仍咬着牙奋力抵挡,利用民宅巷院,逐尺逐寸地与侵略者进行着争夺。

北门外,万斯的一万四千步兵与兹波林的两万步兵疯狂对攻。东门外,乌丁的一千骑队与三千塞尔步兵搅杀一团。

由于西门入城的骑兵得不到后续部队的支援,巷战的前进速度有所减缓,东门外的塞尔军又被乌丁的骑队缠住,这两项因素使得城内的市民有时间在行政官吏们的组织下,携妻带子、扶老抱幼,号哭着冲出东城门,向四面八方豕突狼奔。

而此时,兹波林手里再无剩余武装力量可供投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股逃难狂潮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令胜利后的战果大打折扣,无从阻止。

西门的七千步兵终于赶了过来,从侧翼切入了万斯的中军部队,凭藉着兵力上的优势,并且从两面合击对手,北门外的不利局势开始被兹波林一点点地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