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丹西和鲁道夫各持一个可起警示作用的行军枕囊,天当被、地做床,在篝火旁打起呼噜。苦娃和甜妞俯卧在丹西两侧,被他摊开的双手勾在脖颈上。

望着草地上这幕人和兽都熟睡了的场景,月亮张开嘴打着哈欠,星星也睡眼惺忪。

世界安宁静谧,只有蚊蚋在低低吟唱。

出来采食,正其时也。蚊子们今晚算是饱了口福,地上那两个人熟睡得就如两根木头,好多蚊子吸饱了血,抱着红红的大肚子竟然飞不动,哼哼唧唧地翻落在草丛中。

凌晨四点,万物都在熟睡。

一道黑色的身影,宛如幽灵般无声无息朝半熄的篝火处掠过来,连草儿都没有碰折一根。

警觉的苦娃正欲抬头,丹西的胳膊正压在它脖子上,轻柔的内劲传来,与主人心心相通的苦娃识趣地继续趴伏着,只有铜铃般的大眼悄悄地瞪向危险气息不断涌来的方向。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黑影不仅没有足音,连风都没有扇起一丝,就这么无声无息倏忽骤进,完全就如鬼魅施为!

然而,这个鬼魅带来极大恐怖的同时,自身也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危险——太顺利总让人难免起疑心,而这股危险气息若有若无,更叫人心神难安。

黑影长袖一挥,隔开十米,直扑火堆旁的丹西!

火星四溅,灰烬弥漫!

“伊森先生,您到底还是来了!”丹西手握游牧战士常用的长柄砍刀,悠然的说道。

牛皮厚甲被撕裂了一个大洞,嘴边的獠牙也崩折了一颗,典型一个狼狈的牛鬼蛇神模样。

鲁道夫持剑立于一侧,身形微躬,剑锋直指面前的魔头。

“没想到我们尊贵的领主大人和英勇的鲁道夫将军,竟然这么有出息,为了活命,连丑陋至极的蒂奇斯小番兵都愿意冒充。”熟悉的阴恻恻话声传来,直令人不寒而栗。

“我说伊森哪,咱俩不过是一根手指头大的恩怨,大老爷们的,何必像寡妇追男人一样死缠着不放呢?”事情既然已经临头,惧也无用,丹西恢复了嘻笑惫赖的神态:“我们才见了一回面,你就丢了根手指头;咱们要是见十次面,你两手的爪子岂不是都得掉光?我看哪,大家还是装作谁也没看见谁,各走各路好得多。”

伊森左手亮出自己的真正兵刃,一把金光闪闪的锯条:“当日恭受领主大人赐惠,老夫又岂是忘恩负义之徒,知恩自须图报。上次一别之后,无从觅得领主芳踪。这次相会,拼着十指全无,也要偿谢领主的大恩。”

眼前的这个小辈,伊森已经将其归入最难对付的敌手看待,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能生擒就必须毁掉,伊森这次下手绝不会留有任何余地,若让这样一个对手存于世间,任其坐大,恐怕自己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安生。

“别客气、别客气。伊森老鬼呀!我这个人菩萨心肠,行善从不留名、布恩从不图报,你这么做,岂不是坏了我的一世清名?”丹西嘴上继续胡搅蛮缠,内心里却在敲锣打鼓。

刚才这一招卧砍,自己费尽心机地算计了许久,拿捏也非常精准,可仍让伊森轻松破去,反是自己的左肩和嘴角都隐隐作痛。如今这个老鬼把压箱底的武器都亮出来了,看样子今晚又可能讨不了好去,甚至有性命之忧!

“丹西领主,你这么拖延时间,难道还有外援可以凭恃不成?”伊森冷言相激。

氤氲真气无形飘散,不似以前如泰山压顶般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而是如蛛丝般缠结,绕了一圈又一圈,让人不知不觉间坠入网中,无法动弹。

他手里的那把金锯更随着内力的扩展,变成铁匠铺里的通火条般亮红!

“嘿嘿,外援我当然不指望啦!我胜利的筹码押在内应上哪!杀山中贼易,杀心中贼难,伊森先生看来是木匠出身,还是个贪财的木匠,连锯子都是黄金打造的哩!”丹西的眼珠滴溜溜狂转:“算了、算了,我认栽了,要多少金币,您老开个价吧!飞票我还带在身上哩!”

丹西伸手入怀,伊森漠然相视。他全身暗自运转内力,要把气劲升至颠峰,待时施加毁天灭地的雷霆一击,此刻就任这个小子嘴皮快活,看他能耍什么花招。

结果,什么花招也没有,确实是一大叠飞票。

丹西迎风扬手,硬硬的飞票刷刷作响:“足额金币两百万,怎么样?这个买路钱够意思吧!”

伊森不为所动,看他继续表演。

“拿去!”丹西一扬手,几十张飞票似暗器般飞向伊森。

伊森挥锯一卷,灼热的气流令纸质的飞票烧成了灰烬!

“哎哟哟,这么不爱财哪!”丹西冷笑起来:“还好,我是不会有什么损失,有的人却白白失去了两百万金币哩!”

说话间,丹西手中的长刀出手,以凌厉无匹的势头砍向伊森!

鲁道夫的长剑也同时抖动。

微风中有一股古怪的香味,却是刚才燃尽的飞票所散发出来的。

“厄尔布大师炼制的蟆涎香确系毒中极品,不过想靠这种鬼蜮伎俩获胜,领主未免有些托大了。”伊森从容抵挡丹西的挥刀猛攻,酷冷如冰的话语则继续打击对方的心神士气。

“嘿嘿,你要不怕,尽管张开鼻孔闻好了。有没有闻出篝火里的幽灵醉的味道呀?专门对付你这种幽灵野鬼用的!”

别怪丹西总是使毒。上次伊森与卡拉曼交手,就是在毒上吃了亏,这一点被丹西牢记在心。有厄尔布这种药剂大师相助,又碰上伊森这种深不可测、毫无胜算的高手,你说说,丹西又能怎么办?

蟆涎香、幽灵醉,那可都是毒中极品,而两者混合使用更是威力无穷。三人激斗处,脚下方圆十丈内生机绝然,野草都在由绿转黄,迅即变为焦黑。地上的蚊虫蚂蚁、老鼠耗子也顷刻间翻肚皮而亡。

丹西嘴上不停,手上更快。银灰色的刀芒吞吐不定,伸缩自如,每一刀都快似闪电、迅若奔雷,出招越来越快,越来越猛。

丹西正面强攻,鲁道夫则旁敲侧击,于最刁钻处出阴招。

丹西、鲁道夫和苦娃等兽畜都预先服了解药,自然不怕。他们之所以疯狂强攻,也在于逼得伊森必须呼吸吐纳,令其中毒身亡。

刀光剑影,比暴风骤雨还要猛烈,几乎没有半点停歇。

不过伊森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剧毒的影响,轻松应对一刀一剑。

周围的氤氲黑气还在不断地孳生繁衍,加浓变厚,细细的蛛丝正在无声无息地变成线团麻绳,紧紧锁住面前的两人。当它们成为钢丝铁索的时候,面前这两个杀得痛快的小子就将再无遁逃之所!

丹西和鲁道夫开始察觉不妙。

打了这么久,都可以听到伊森悠长舒畅的呼吸声,可是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中毒的任何迹象!

按厄尔布的介绍,蟆涎香加上幽灵醉混合成的剧毒,就连柯库里能、卢其阿诺这种级数的武功高手都不一定抵挡得住,至少需要退避一下。

可如今似乎对这个伊森毫无作用!

难道他真是一个鬼吗?

别看此时丹西和鲁道夫劈砍挑刺,攻得畅快淋漓,场面上占尽了优势,实际上他俩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自知。

伊森的内力渊深似海,且带有极强的反震之力,每一招猛攻,内劲都如泥牛入海,令人手脚麻痹,浑身虚荡,简直比撞墙还要难受。

正面砍不动金锯运成的炙热气流,背后的氤氲黑气又阵阵袭来,阴寒无比,置身其间,恍若跑至冰火两重天的极端世界,这滋味比炼狱估计都好不到哪里去。

“小娃娃,你们还是嫩哪,一点小毒就想放倒老夫?”现在轮到伊森得意了,他要彻底从精神上摧毁丹西两人的斗志,以更顺利地夺取胜利的果实:“圣医奥利维拉的万消丹又岂是说笑的?”

解万毒的万消丹,伊森确实拥有,不过并未放在家里,没有被威达搜出。他将其放置于一个极其隐秘之所。前几日在断肠山脉山顶因被丹西神神鬼鬼的毒计搞得连连吃亏,这一次伊森可是有备而来,绝不让悲剧重演。

伊森的话开始起作用。

一旦人们发觉取胜无望时,就会感觉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像扑火飞蛾一样白费徒劳、都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斗志必然消解丧失。

鲁道夫的剑势开始生涩起来。

几次剧战,包括上次与丹西联手对付伊森的山顶大战,都根本无法撼动伊森。这次所有的圈套通通被识破,鲁道夫不得不开始为自己考虑退路。复国前景虽然诱人,可也要有命享受才成。他的双耳开始探察战马的方位,手上的剑力道依然,但气势却开始弱下去。

鲁道夫的剑气变弱的同时,丹西的刀势却依然强劲。

要是自己被俘,精神意志受伊森控制,成为一具乖乖听话的行尸走肉,那还不如杀了他!

承受无穷苦难,遭遇连番挫折,从年幼丧失双亲开始到妻子香消玉殒,人生如同一个接着一个的噩梦,丹西已经养成了百折不挠,不到最后一口气绝不认输,不把最后一个筹码投完绝不下台的赌徒性格。

那受过无数次打击的神经已经变得比钢缆还粗大,在这种似乎已经有败无胜的局势下,他的斗志反而越加激昂。既然横竖是个死,那临死也要叫伊森身受重创!

到此时,丹西已经完全将生死胜败置之脑后,刀意也陡然转变。

与鲁道夫这种出身贵胄豪门的人不同,丹西和任何崛起于草莽的英雄人物一样,性格张扬,狂放无羁,崇尚精神自由,敢于打破任何成规,不落入任何形式上的桎梏。

随着家业的扩大,坛坛罐罐开始多起来,考虑问题、处理事务也有多方掣肘,但此刻面临非生即死的紧要关头,一无所有时那股敢与天下为敌,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豪气又勃然而生,重新占据心灵。

生死安危、胜败荣辱、酸甜苦辣,所有的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心、神、意、气已经与手中的刀融为一体,眼中只有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伊森老鬼,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劈死他!

“劈死他!”

“劈死他!!”

“劈死他!?”

这个声音压倒了一切,内心已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嘴上也在狂呼。

所有的羁縻都不复存在。困难和障碍,从高高瞻仰变成了漠然俯视。

事情看得开,手脚放得开。

心无外物,丹西对武道的理解蓦然拔高,进入到一个新境界。

刀已不再是刀,不再是杀人的器械,也不再是施展武功的载物,而成为有灵觉、有情感的生命体,凭着本意搜寻对手的弱点、探究对手的虚实,自行决定进攻路线与时机。

招式、套路、经验……

刚强、柔韧……

直线、曲线……

实招、虚势……

这些形式上的东西通通不见了。

华而不实,花拳绣腿,虚张声势,迂回绕击,装神弄鬼,都失去了容身之所。

大道至平,大理至简,反璞归真。一切法乎自然,遵循本能,用最直接、最明了、最简捷、最快速的方式,以最高效率给予对手最大限度的伤害。

进如瀑布挂崖,应似回音触壁,一切依照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行事。

躯体、四肢、长刀、气劲在疯狂地舞动,内心却一片宁谧、空灵,静寂如一口万年老井,不为外界所纷扰,天大的变故都不能让它起半点涟漪。

神意从焦虑、沮丧中被解放出来,跨入了飞扬洒脱的自由境界,与伊森的艰苦比拚变成一种乐趣,将其劈死砍伤成为一种痴迷的追求。

内在的固垒缰锁消失后,外在事物的本质也就坦然开敞。伊森从鬼魅又变回成一个人,一个玲珑剔透的被看穿了的**人。

眼花缭乱的招式,其真正的意图被灵异的心神感应,不再令人无所适从。

诡异变幻的身影,再不能迷惑丹西锐利的双眼,万千分身归于一个真体。

如浩海般迷离的氤氲黑气也被看穿,那不过是伊森凭借自身万丈深渊般的超强内力,将内在的气劲,涡流外化,营造出一个独立循环、牵引扯吸的漩涡气场,从四面八方、各个方向对敌人实施攻击,它们同样有其运行规律与轨迹可循。

虽然因实力上的差距,内力修为远低于对手,丹西仍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但伊森对丹西的优势,即便如浩海之于水滴、高山之于沙砾,也不再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而是可以攀登超越,能够通过努力赶上的。

相对于以前的完全绝望、万念俱灰,伊森从毫无破绽的鬼魅妖孽还原成一个人,一个同样有其弱点的人,获得胜利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已经是一个质的飞跃,而丹西从来就是那种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胜利的人!

伊森通红的锯条舞成一片熔岩般灼热的地狱,四周的黑气凝成道道黑色的冷鞭,在这红与黑交织的世界中,丹西的长刀卷起片片寒光闪闪的雪飙,总能捕捉到那看似几无可能的战机。

长刀的刀法看似朴实驽钝,似乎没有任何招式,但每一次挥劈,都暗合自然之道,心中的杀意、体内的气劲和钢硬的长刀浑然一体,一切凭本能行事,用最短、最快的刀路,给予对手最狠的一击。每一刀,力劈横斩,都觑隙而进,直扑要害,招招致命。

砍得动就猛捣黄龙,奋勇追击,绝不留情!砍不动,就变个姿势、换个方位,再来一刀!

这样的一场厮杀,从凌晨一直斗到红日东升,连伊森自己内心里都不免生出酣畅淋漓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对手,功力差了自己老大一截,对武道的理解却精进如斯,凌锐的杀意、冲天的斗志,便是自己也慨叹不如。

打斗中,尽管自己占尽了优势,却始终无法转化为胜势,丹西总能反戈一击,攻己必救。就如战场上两军对垒,对手虽兵微将寡,却死咬着本方中军帅旗不放,无论怎么精心调度、巧布疑阵,都迷惑不了对方,摆脱不了玉石俱焚般的劈砍。

不过,伊森绝非江湖上的初生之犊,连番苦斗,令其使出夺命一击的一切条件都已就绪。上一次吃亏,也令其更加小心,必有十足把握,方才动手。

绝招使出,丹西不投降就只有死!

压箱底绝技,丹西即便猜得到,也有心无力,没法抵挡!

可称得上伊森对手的人,世间屈指可数,就此消灭这个有潜力晋升其列的丹西,还真有一点不舍。然则,政坛沙场,江湖魔道,表异理同,该出手时便出手,又哪容半点个人情感掺入其中?

遑论丹西的利用价值以及跟自己结下刻骨铭心的仇怨!

念及此,伊森周围的氤氲黑气陡盛!

红通通的金锯瞬间变为冷黑。弥漫四散的黑气经过循环盘结已经凝成了粗黑的链锁状。

冷锯盖顶急劈。

链锁从后兜封。

手爪身侧钩撩。

身形正面扑击。

伊森的每一招都足以移山填海,何况是四招齐至!

面对伊森这势若崩天裂地的攻势,丹西仿佛置身于混沌未开的幽冥玄界,呼吸困难,浑身皮肉欲要炸裂,魂魄意志恍恍忽忽,似乎要陷入错乱纷狂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