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清冽的泉水浇在脸上,凉飕飕、甜丝丝的滋味,令丹西忍不住哼出声来。

至少有鲁道夫和伊森两人知道了自己逃亡在外、孤立无援的窘境。

丹西不敢大意,必须做最好的期望、做最坏的打算。

故而他让一个卫兵戴上人皮面具装扮成自己的模样,然后令古斯等人护卫自己的替身,携着苦娃夫妇循死亡峡谷回破蛮冈。

为防万一,他和古斯等人还一起拟定了如若逃亡小分队被游牧联军伏击,就趁机刺杀戈勃特的毒计。

与此同时,丹西自己则扮作了一个牧民模样,与小分队分道扬镳,独自在草原上隐迹藏踪,昼伏夜行。

一路逃亡,把丹西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野蛮人。他鬓发蓬乱、满身污垢,馊臭之味扑鼻,就像刚从腌菜坛子里捞出来的一棵泡菜。

人在这种时候,最希望的是找到一眼泉水,好好地洗浴一番。跋涉数日后,今天早晨终于天遂人愿,这泓令人朝思暮想的泉水终于出现。

跳下去洗个澡,似乎是一种无法抵制的诱惑。

最终,丹西还是忍住了,只手捧泉水痛饮一番,再擦了把脸。

凉爽的清晨正是酷暑中行路的好时光,返回破蛮冈的日程更耽搁不起。如此宝贵的时间,丹西可不愿因个人卫生问题而白白浪费。

蹲下身子,不免就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望着里头那个胡子拉碴,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野人,丹西恼从心起,一掌空劈。

白花溅起,泉水晃动,倒映的银镜破裂,化作万千碎片。那个令他心烦的“野人”暂时从眼前消失了。

也难怪丹西有些郁闷,这么窝囊的逃亡之旅,一生尚是首次。

当雄师在侧、劲旅相随时,丹西踌躇满志,睥睨天下。而此刻,他孑然一人,落单逃亡。

虎视群雄的霸主变成了被人捕擒的猎物,费尽心机地要避开陷阱、逃脱追踪,赶回自己的老巢。明里暗里到处是追捕自己的猎手和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一个不小心就是敌人手里的盘中餐、砧头肉。

即便自己的武功恢复并更上层楼,但内心深处的那种无助感,总是不自觉地跃上心头。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昔日威风凛凛的猛虎,变成了草木皆兵的野兔,这样的变故、这种滋味,令丹西难以忍受却又无可奈何,累积于胸的郁气更难以排遣。

苦难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无字天书,是陪伴人生的良师益友!

几番磨难、多重坎坷,即便是心高气傲、文武双全的丹西,也不能不承认,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失去羽翼的英雄,就如脱毛的孔雀,不一定比得上一只土鸡!

同样,丹西也不得不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类似伊森这样不露面目、不知底细的高手,大陆上也不知尚有几许。

虽然现在已不如当日般恐惧,但巨大的差距摆在那里,赶上他们,谈何容易,武道上的追求和修练,还有一段漫长的旅程。

气恼归气恼、感慨归感慨,命运的安排与摆布,丹西也只能逆来顺受,并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改善自己的处境,希冀重新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

一直在刀尖枪口上讨生活,这些天里更是时刻担惊受怕,一个不小心就面临性命之忧。数度在死神的牙缝里蹦来蹦去,已经把丹西磨练得比野兔还要警觉,比鼬鼠还要谨慎。

“吱!”一只野兔从身旁窜过,被丹西一手揪住。

“下次小心点。”摸摸兔子身上的软毛,看看它惊恐的眼神,丹西叹口气,放开手。小野兔飞也似的逃开了。

留心处处皆学问,此话确然不假。好学的人,不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都能学到东西。

丹西本是个好奇心重、勤学乐思的人,这些日子在草原上厮混,他看到了不少草原上特有的植物、动物、风情世故,长了不少见识。

俗话说同病相怜,因为自己像猎物一样遭人追杀,相同的命运令丹西对兔鼠等弱小动物充满同情,尤加注意。

作为逃亡者,丹西此刻能做的,只能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时刻保持小心谨慎,以求安全回营,重振雄风。而欲完成这一任务,小动物们义无反顾地充当起他逃亡保命的良师诤友。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千万年来大自然的进化,别看小动物们弱小无力,它们同样在草原上生生不息,也有值得人们学习的地方。

猎物并非一定就处于被动,猎手同样存在自己的弱点。像刺杀雄鹰可汗戈勃特的谋划,就出自丹西见到兔子搏鹰之后产生的灵感,狡猾的兔子的狠劲一蹬,若是踢中要害,凶猛的雄鹰亦可能因此丧命。

当然,处于食物链底端的小动物们,虎豹熊罴、鹰隼雕鹫、蛇蝎蝮蟒,无论天上、地面、地下,到处都存在着自己的天敌,时刻都可能出现不可知的风险。

兔子搏鹰仅是特例,受先天条件的制约,面对这些强大的敌人,小动物可没有力量正面与之抗衡,而必须凭借着自己的警觉与机智,在危机重重的夹缝里求得生存。

为了生存,它们总是保持着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应付来自各个方向的危险,适应不断变化着的环境,保证自己在残酷的世界里不遭淘汰。

一路孤身逃亡,目前为止倒算顺利,没遇到什么危险。丹西时时刻刻都保持小心,甚至有意设下一些圈套,验证是否出现暗藏的追踪者。

虽然至今未曾发现什么异样,但或许是身处险境久了,搞得自己疑心过度。这些日子丹西的一颗心总是忐忑难安,无法放下,老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可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又说不清楚,危险只是一种朦胧的预感和直觉。

※※※

眼看刚才溅开的清泉又要破镜重圆,自己的野人形象也即将再度展现。不愿意看到自己这副落魄模样的丹西叹了口气,拎起那根巨大的狼牙棒继续动身赶路。

藉着岩石和杂草的掩护,丹西在断肠山脉的脚下窜窜跃跃,朝着跟死亡峡谷正好相反的西方前进。

荒凉的大草原上,丹西奔窜的身影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漫风吹过,野草折腰,翻腾出的绿色波浪,迅速将他淹没……

※※※

大草原晴空万里时,夏季的暴雨在猛虎自治领中央郡肆虐,整个世界披挂着茫茫雨帘。

狂风无情地在累斯顿河面上横扫,掀起滔天白浪。沉闷的雷声滚滚传来,继而又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如此恶劣的天气里,两艘打渔船却在赶往河心相会。

一个健壮的渔夫投出一道链索,“铛”的一声,铁爪恰抓在另一条渔船的船沿上。两条船上的水手抓住链锁,各自用力拉扯,在狂风骤雨中将两条船渐次拉近。

船帮尚未靠拢,一个身材高大,披蓑戴笠的“渔夫”顿足一蹬,跃上了另一条渔船。

水手们开始用铁链将两船绑并在一起,而那位登船的“渔夫”已经拨开帘子,步入船舱。

船舱里只有巴维尔一个人端坐。尽管雨如瓢泼,其他的“渔夫”都在舱外冒雨警戒。

“呵呵,阿施塔老弟,咱们又要同舟共济喽!”独坐舱内的巴维尔摆手道。

“霍,该死的鬼天气!”阿施塔脱下蓑笠,抖落身上的雨水。

“风雨飘摇,一如我们这个襁褓中的新政权。”独眼军团长撩开船帘,看了一眼船外茫茫的水世界。

阿施塔一边坐下一边咕哝:“老领导,您可真会选日子,这时候带我们跑到河心来钓鱼玩。”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不经历风浪,怎钓得到大鱼?”巴维尔从橱柜里取出两只高脚杯:“来点姜汁酒?”

“唔,我的酒量您也知道,半杯就够了。”

“满盏酒,半杯茶。”巴维尔不客气地将两个杯子都斟满:“大雨天的,喝多点去去潮气嘛!”

阿施塔知道老上司的脾气,只能苦笑着耸耸肩。

“你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啜饮几口后,巴维尔步入正题。

“东岸一带,目前已经有十九个据点,直辖部队将近两万,还有各路义军在陆续赶来加入。巨木堡运来的第一批武器,我们已经开始向民间分发。从巨虎军团和红虎军团借调过来的军团正在对义军骨干份子进行训练,传授战斗技术和军事指挥技能。”

“嗯,还算不错。”巴维尔点点头:“不过准备的进程仍需加快,早日积蓄足够的力量。”

“军团长大人,我们已经相当……”

“我知道,你们非常尽力、非常高效。”巴维尔截断阿施塔的话:“但巨木堡以及整个南部战场的形势不允许我们拖延时间。知道吗,独裁官大人正式向自由军团建议,我军首先在东岸地区拉开全面大反击的序幕。”

“哦?”阿施塔若有所思,细细品味着老上司此话的份量。

“可是,军团长大人,”沉默一会后,阿施塔缓声道:“相较之下,在西岸地区我军的实力应该远远强于东岸呀!”

“你说的没错,西岸地区发展较快,兵力较多,我们刚开始也不太理解独裁官大人提出的作战建议。不过经我和瑞奇多次商议,方才觉得这是席尔瓦先生深思熟虑所想出的一步妙招。”

“西岸地区的卫护部队由詹鲁人杜安率领,而东岸地区则是塞尔大将军兹波林负责。表面上看,无论军职、战绩、经验还是名气,兹波林都比杜安高出很多。但仔细思索,其实不然。”

“杜安靠剿杀山民起义发迹起家,对于我们的战术相当熟悉,堡垒防护网也建造得比较完善。相反,东岸地区负责后方镇守的塞尔大将兹波林,正规战是一把好手,可游击战就没什么经验了。兹波林是骑将出身,崇尚进攻,讨厌防守。虽然按照习博卡二世的命令,他也在执行堡垒封锁政策,但据我们的情报,兹波林对于这种龟缩的堡垒战法持不同意见。这种态度,导致东岸的堡垒封锁网,远没有西岸严密完整,漏隙不少,我军调度空间较大。”

“其次,自进攻黑岩城得手之后,兹波林对猛虎军团都产生了轻视情绪,更不用说非正规的武装民众。此人曾公开扬言,民间义军不过是一群数量庞大的羊,真正的狼,不会在乎它面对的是一只羊还是一群羊。”

“***,”阿施塔也有些忍不住骂出声来:“战场上刺刀见红,看他妈谁才是孬种!”

“呵呵,别上火!”巴维尔笑着说道:“来,喝口酒,消消气。”

“兹波林确实有骄傲的资本,黑岩城之役也打得确实漂亮。不过他轻视我们,这对我们并非坏事。骄兵必败,骄傲的人容易高估自己、低估敌手,这样我们就越容易找到战机。关键的一点在于,从他那羊群观点可以推断,兹波林不会太在意我方的人数优势,而这正是我们乐于见到的。”

“再次,从民心向背上看,也应该先抓兹波林开刀。杜安比较狡猾,开始转变政策,用怀柔配合高压,做出一些假仁假义的姿态,比如召集西岸地区的乡绅开会共同商讨沦陷区税率标准,建立军纪纠察队,禁止屠杀、抢劫和**,在村屯集镇搞什么联防共保等。当然,杜安有一个根本性的矛盾无法解决,联军一日攻不下巨木堡,他就负有在沦陷区征粮催款的任务。小恩小惠和些许让步,根本无法与教皇陛下的声讨,以及我们免租税十年的公告叫板。更何况詹鲁人已经与西岸民众结下了血海深仇,那可不是说化解就能化解的。杜安这道**汤,怕是也灌醉不了几个人。”

“兹波林就不同了,他在黑岩城无耻屠城以及在东岸地区恣意妄为,令兵民矛盾非常尖锐,而且直到现在,他仍没有任何改变,还在继续执行这种野蛮残忍的政策。这导致了东岸地区至今仍然是冲突不断,义民蜂起。可以说,东岸地区的民心更为可用。另外,我们早一日解决掉兹波林和他手下的虾兵蟹将,也能令东岸地区的民众早一日脱离地狱苦海。”

“最后,也是重要的一点,丹西领主已经公开下达了对兹波林及其部下的格杀令。席尔瓦独裁官也明确指示,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领主的这道命令,以下番号的塞尔部队,均不得接受其投降,凡生俘者,一律钉死在耻辱柱上示众,以儆效尤!”

巴维尔将一份名单递给阿施塔:“消灭兹波林,可以为万斯将军和无数军民复仇,抚慰英雄们的在天之灵。消灭兹波林,可以打掉联军目前的嚣张气焰,重新振奋中央郡战场的军心士气。消灭兹波林,也可以树立我自由军团的威信,令尚在犹豫、尚怀恐惧的民众起来抗争!于理、于情,我们都必须完成这项具有军事和政治双重意义的历史使命!”

“这个活,我接下来了!”接过名单后,阿施塔两眼放光,仇恨、兴奋加上酒精的刺激,令他满身的血液都快沸腾起来:“该怎么做,您放个话,刀山火海,我也不皱一下眉头!”

“战略上必须藐视敌人,战术上则必须重视敌人。”巴维尔冷声道:“兹波林虽然狂傲自大,但毕竟是一头真正的狼,战争经验极其丰富,而且为人极其卑鄙无耻。他的手下,虽然声名狼藉,但也都是多年征战的老兵。”

“据说此人带兵的逻辑是,任手下屠杀掳掠,平时见血多了,上了战场也像疯子一样不容易怕死。这样的部队,历史上倒也不乏其例--军纪不好,战斗力却不弱。因为如若战败,即便能成功逃出战场,也无法避免民众对残兵散勇的复仇性追剿,故而他们必须红着眼杀出一条血路。”

“对付这样一群恶狼,而且又是我军从游击骚扰转向正规战的第一场大规模战役,我们绝不能大意,必须做好周全的准备,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首先,我们要继续忍气吞声一段时间,加紧分发武器,联络各方豪杰,吸纳草莽英雄,壮大自己的力量。待到决战之时,我们必须保证,我方在兵力上占有数倍于敌的绝对优势。”

“其次,在继续骚扰疲惫敌军的基础上,我们要加强对骨干力量和决战主力部队的正规化训练。毕竟,大家以前都不是正规军出身,打的也都是袭扰战,很少有人见过数万数十万人大会战的场面。待到决战之时,如若真出现兹波林所嘲笑的羊群现象,被敌人吓坏了,呼啦一下来个大面积临阵脱逃,那可就糟了。”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阿施塔点头道。

躲在暗处使绊子、射冷箭,几十人、百把人的械斗,跟正面大规模对战完全是两码事。战争达到一定规模后,数量优势的作用不断削弱,相反,团体的组织性、纪律性、兵种配合程度以及统帅指挥的作用愈加突出。

阿施塔在猛虎军团就职多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哦,对了,这里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巴维尔说道:“尽管巨木堡的局势也非常吃紧,独裁官大人仍然非常重视我军的本次大战。他特地拨出一万骑兵,将由著名骑将--别亚将军率领参战,以保证全歼兹波林主力,不让一个塞尔畜牲漏网。”

“跛子别亚?”阿施塔眼睛一亮,忍不住笑着插嘴问道:“奈丝丽妹妹舍得放他到我们这来吗?”

随着战功的累积,别亚名声日隆,虽然此时尚不及兹波林、伊萨等成名骑将,但也开始为许多人耳熟能详。

而且,一万正规骑兵的加入,也大大加强了自由军团的攻击力。

“就是因为舍不得,奈丝丽也随夫出征,与我们并肩抗敌。”巴维尔也笑着眨了一下独眼:“不过你注意,此事一定保密,再勿为任何人知晓。别亚将军的部队,可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底牌之一呀!”

“嗯,这个您放心。”阿施塔点头应允。

“最后,我们必须选好预设战场,投下一块兹波林无法拒绝的肉饵,静候敌军上钩。兹波林及其手下是一群真正的恶狼,血腥残忍,而又诡异狡猾。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所设的肉饵,不仅要足够大,还必须绝对逼真,不能让他看出破绽。同样,什么时间、什么战场动手,也非常关键。”巴维尔一口饮尽杯中酒:“我叫你带的东岸地形详图,你带来了吗?”

“嗯,”阿施塔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您要的东西,我早就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