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攥紧拳头,时间也会从指头缝里溜走。

一转眼功夫,三天过去了。

大陆历九九五年九月六日,天刚麻麻亮,军号声和急促的马蹄声就打破了中央郡乡村晨间的宁谧,乔伊赛带着一万苏来尔骑兵,出现在白杨大道上。

苏来尔王子麾下的亲卫骑兵都是经过特殊选拔的,他们个个高大健壮,披挂漂亮合身的镶有金边的蓝色铠甲,头戴插着桃形冠缨的圆桶状头盔,显得颇为威武。即便行军数日,苏来尔战士们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坐姿,挺胸收腹、扬鞭夹蹬,在宽阔的大道上奔进。

仅从军姿仪容上看,这些战士确实只有塞尔的王牌骑兵——铁卫纵队能够媲美。不过论及战斗力,恐怕就要打一个大问号了。

这支亲兵队常年驻守在富庶的苏来尔首都哈奇威尔,选拔的标准也是从徵募的兵员中择取高大壮健者加入,骑术虽精,但也都是为了适应祭祀、外交等仪式的需要,基本上没有参加过什么战斗。

背地里,那些身经百战、久驻边塞的塞尔老兵又把自己的这群苏来尔盟友称为“仪仗部队”,以讥笑他们中看不中用。

尽管有上万亲兵卫护陪同、尽管暖阳高照、尽管披上了厚厚的几层衣服,外面再罩一件大黑披氅,苏来尔王子殿下兼行军先锋官乔伊赛,此刻却依然面白如纸,全身发冷,身体不停地哆嗦。

出发后的这几天,坏消息不断传来。

黑巖城在一夕之间得而复失,被跛子别亚攻占,重回猛虎自治领的怀抱。

后路受到严重威胁的习博卡二世,被迫从围攻巨木堡的激战前线抽调兵力,回身保护全军的后勤生命线——大陆公路。

库姆奇大将军德尔玛已经率五万大军前去黑巖城,与别亚、奈丝丽夫妇俩对阵廝杀。

受到国王的厉声责问,兹波林等塞尔将官订立攻守同盟,串通口径,无耻地将责任全都推到乔伊赛身上。他们向国王辩解说,为了援救苏来尔王子才全军出击围剿,而扑空的原因也正是乔伊赛自己谎报军情所造成的严重后果。

如果仅把乔伊赛当作替罪羊倒也罢了,顾念着军事同盟的大局,习博卡二世尚不敢拿盟国王子乔伊赛怎么办。可怕的是,兹波林把一腔怨气几乎全部撒到苏来尔人身上,竟然将胆小的乔伊赛摆到本次行军的前锋位置。

前锋部队素来危险,何况是在危险重重、不愿臣服的敌国领土上行军。然而兹波林对于谎报军情,坏了自己大事的乔伊赛极其恼火,把一肚子怒气都往这个胆小如鼠的盟国王子身上发作。

军队里的传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认军衔不管其他。兹波林是整个卫护部队的总帅,乔伊赛的部众也归其统辖。军令如山,加上主将暴怒难息,乔伊赛再害怕、再不情愿,此刻也不敢使性子,只能乖乖服从。

阳光透过大道旁白杨树叶的孔隙,洒下碎金子般的点点光芒。路边野蔷薇,开出像红莓果似的喜人的花朵;田里麦苗和稻秧,翻出碧绿的波浪;野地上白艾、车前草以及不知名的野花,铺成一片巨大的绣花地毯。

农夫的砖屋茅舍,疏落地点缀在地毯上,时不时还可以看到一座座小磨坊和它旁边缓缓转动的风车。

如果不是在行军,而是骑马漫游宁静的乡间,这种景色确实能令人心旷神怡。

喜欢做白马王子打扮的乔伊赛,仍然骑着一匹洁白如雪的骏马,由大批骑士簇拥着前进。

但与那些尚武的王孙贵族不同,他此时既没有因即将参战而热血沸腾,也没有被美丽的乡间晨景所打动,而是把颤抖的身躯用层层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全身几乎是趴伏在马背上,被动地跟着骑队而行。

苍白的脸庞上,两只漂亮的蓝眼睛时不时神经质地眨动,树上惊起的飞鸟、道旁窜出的野兔,也能把他吓得一激灵。

虽说怯将不宜领军,但乔伊赛的惊惧,却不能说毫无道理。要是他知悉了兹波林恶毒的全盘作战计划,恐怕此刻根本不可能安稳地趴在镶着银边的鞍子上,而会一头栽下马来……

“会议开始了吗?”罗嘉斯的话里明显透着不耐烦。

几天来,他一直躲在这间旅馆的屋子里,只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窥望对面的市政大厅,确实也把他闷的够呛。

“此时应该开始进行激烈的辩论了。”摩那狄看看怀錶道。

“摩那狄先生,您认为最终会是什么结果呢?”

“很难说,不过从我们已掌握的资讯分析,反战派应该是占据上风的。”摩那狄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战争可是一项很费钱的游戏,与会代表可都是各城的商业精英,这帐应该算得清楚。”

“我真希望自己能亲自上台参加辩论哪,即使辩输了,也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

“次长阁下,我知道您很想在大会上表现您的雄辩之才,不过,有时候躲在幕后比走上台前更加有益。”摩那狄笑道:“各位代表们的详细发言记录,可以在会开完后的一个小时之内送达您的手中。”

“唉,现在我总算明白了,等待有多么烦闷、期盼有多么痛苦,而煎熬又是什么滋味。”

罗嘉斯叹口气,继续执着地往窗子对面的市政大厅望去,彷彿他这么看着会场,也能从某种程度上影响会议的进程和气氛……

青衣镇南面,经过了两个月到两星期时间不等的短训的十几万自由军团战士,已经整队列阵完毕,等待着敌军的来临。

成千上万的自由军团战旗,汇聚在这片由鲜血浸透了的热土上,无数只“和平鸽”在猎猎的劲风中振翅翔舞。

平日不太注重军容的自由军团战士们,今天除了在额头系上义军的标志性饰物——蓝色缎带外,也尽皆披挂齐整,全副武装。

十余万副来自巨木堡武器库里的金色盔甲,都找到了自己勇敢的主人。无数细小的金色鳞片整齐地镶嵌在一起,于青衣镇南边拼成一面长约六公里、宽达三公里的巨大的长方形铜镜。这面史无前例的铜镜,把整个战场演变成一个黄澄澄的迷离世界。

十几万把与金色盔甲来自同一武器库,经由黑巖城能工巧匠锻造出来的优质武器,被勇士们紧攥手中。锋锐的刃口映射着太阳的光辉,闪出无数道令人不敢逼视的灼眼亮光。

强悍的敌军即将莅临、可怕的决战就在眼前,为了保证本次战役能够获胜,巴维尔这一次也是图穷匕现,把自己可以动用的武装力量全都派上了战场。

除经历了一定程度正规训练的十四万七千自由军团骨干部队外,青衣镇内和周围村落里的三千壮年男子也被发动参加战役。

奉命出外徵募队伍的老盗贼勃尼哥罗及部分鼓动小组已于昨夜抵达青衣镇,带回了约莫一万义勇军。

以上这一万三千名未曾进行过任何正规训练的新战士,由自由军团分发刀盾等短刃格斗武器,组成一支轻步兵队伍参战。

将所有兵力统计在内,参加本次会战的自由军团和同盟义军共计约十六万人,其中骑兵两万、重步兵六万、弓弩兵两万、轻步兵六万。所有参战部队按中军、左军、右军、后军的传统格局排兵佈阵,各军的兵员配置如下——

中军本阵设于青衣镇南面缓坡上,卡住白杨大道,形成一个宽阔的中央战场。这里由主将巴维尔及其助手瑞奇指挥,统率重步兵三万、轻步兵一万、弓弩兵一万,共五万人。

左翼阵地以缓坡西侧的磨坊为中心,修建了一排稀疏的小型稜堡,前面挖了一条宽沟,后面是一道半人高的掩体土墙。此处阵地由乌丁负责指挥,配置重步兵一万五千、轻步兵两万、弓弩手五千,共四万人。

右翼阵地以缓坡东侧的庄园为中心,将庄园主爬满葡萄籐的房子加以改造,构筑成一个圆状的微型要塞。要塞周围的葡萄园也被剷平,用粗木桩垒出一道防禦篱笆,篱笆前后两侧插满长仅数寸的尖利的铁籤或竹籤。由卡文和奥兹负责指挥,配置重步兵一万五千、轻步兵一万、弓弩手五千,共三万人。

也迅和梅萨各领一万骑兵、勃尼哥罗统辖两万轻步兵,佈成几个松散而宽阔的横阵,作为本次战役的总预备队,于后坡列队待命。

青衣镇被临时改造成后勤基地,镇内近半数房屋被腾空,粮仓、武器库、野战医院等设施,都设于此处。

老人、妇女、儿童等组成担架队、运输队等后勤分队,在军阵与后勤基地间忙碌地穿梭来往。

缓坡的坡顶上,巴维尔双手叉腰,立于可以通览整个战争局势的指挥高台上,表情严肃,默默打量着眼前的战场。

不像那些曾经历过大会战洗礼的老兵,可以冷静而从容地等待决战时刻的到来。在自由军团的阵地上,无论中军、左翼、右翼,还是预备部队,尚是第一次参加大规模正规会战的自由军团将士们,都显得有些紧张和过度兴奋。

大家虽然能够排成还算整齐的队形,相互之间却不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敌人的模样、散播自己听到的各种神奇传言。各个阵地上嗡嗡的嘈杂声,直恍若有上百万只蜜蜂掠过战场。

各级指挥军官都已经就位,他们骑着马在战阵前来回逡巡,挥动拳头、举起刀剑,扯着嗓门做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

米勒牧师带着他的同行们在队伍中穿行,为战士们祝福、为胜利而祈祷。

一些年轻力壮的牧师还做了两手准备,腰间别着圆盾、黑色的教士袍下就是金色的铠甲,一手高举着十字架做宗教仪式,另一只手拎着神职人员的传统武器——大钉锤。一旦仪式结束,他们也将义无反顾地投身这场伟大的战争。

战士们跪伏在地,依次亲吻着十字架。很多人不改农民本色,像干农活之前那样,从地上撅起一把泥土,再呸呸地往手心吐几口唾沫,然后兴奋地两手搓擦,希冀这样能把武器握得更紧。

目前的这支军队,离巴维尔的理想要求当然有相当大的差距。然而在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里,不挑拣兵源素质、不在意年龄大小,能把这些昔日的农夫、牧民、商贩、木匠、鞋匠、纺织工、矿工等各种职业的老百姓,训练成今天这种水平,各级军官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本次战役,巴维尔之所以摆出这个最正统也最平淡无奇的长方形军阵,除了适应战场的平原地形、便于兵力的调度展开外,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大多数的战士只学会了方阵这一种最基本的阵形,只懂得正面推进这一种团体作战方式。稍微复杂一点的阵形和作战技巧,要么还没有学会,要么根本来不及学。

从常理上讲,带着这样一支训练度不足的军队在平原上与敌人正面会战,是一种相当冒险的行为。

然而,与兹波林一样,巴维尔此举也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别亚一举夺回黑巖城,虽然让习博卡二世不得不分兵回防,但巨木堡的危急形势却没有得到缓解。联军不惜代价地日夜猛攻,巨木堡坚固的城防也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城墙很多地方破损严重,守城军民的体力和神经也濒临忍耐的极限,纯靠战士们坚毅不拔的斗志在那里苦苦支撑,暂时把潮水般的敌人挡在城外。

独裁官席尔瓦也如当日鸡鸣镇里的乔伊赛那样,几乎一天一封催战信,陈述守城战岌岌可危的局面,力促巴维尔马上与塞尔卫护部队进行主力决战,然后回援巨木堡,夹击城池东面的敌军。

为了保证整个南部战场的胜利,不论是否准备好了,时间上已经不允许再拖!

“敌人来了!”瑞奇手指前方。

传令兵的红色警戒帜惶急地摇动,淒厉的警戒军号发出刺耳的鸣叫声。

“苏来尔人?”望着缓缓逼近的旌幡与敌军将士身上的军装颜色,巴维尔蹙起眉头:“缩头乌龟乔伊赛竟然当了开路先锋?!”

“那不更好,咱们先拿软柿子试试刀。”瑞奇也有些无法掩饰战前的兴奋。

“不可。”巴维尔摇摇头:“马上传令全军,固守阵地,不许擅自出击!”

“巴维尔真的会在前面等我们吗?”

塞尔王国厚土郡总督普内尔是一个半秃顶的矮胖中年人,下垂的大鹰钩鼻上长着一对有些斜视的淡蓝色眼睛,一看就是个阴狠角色。

此刻他与塞尔王国大将军并肩站在辘辘滚动的敞蓬马车上,指挥着浩大的步兵队伍,沿着白杨大道急行军。

“虚张声势是巴维尔的老伎俩了。”兹波林冷哼一声:“叛军虽然一夜就拿下了黑巖城,可那样的行军速度,肯定是别亚那个疯子才做得出来。独眼龙手下那群跛脚鸭,根本不可能跑那么快。”

“再者,巴维尔之所以放弃鸡鸣镇的良好地形逃窜,也在于惧怕我军的威势。他只要形不成几倍的兵力优势,就不敢与我军正面对垒。

暴民们之所以令人头痛,就在于他们机动灵活,巴维尔据城而守,等若自行放弃了自己最大的优势,让城池锁住自己的手脚。他进了黑巖城又如何?出城野战,他还是打不赢,固守城池,又自戴枷锁。说句实在话,对此我求之不得,与其跟叛军海天漫地地捉迷藏,不如让那些混蛋全钻进城墙里再笼起来打,叫他一个也逃不脱!”

“综合以上因素,我可以断定,这次独眼龙很可能又是在耍花枪,其目的不在于城池,而在于我军。半道截击,利用我方行军的时间差,各个击破,是敌人最理性的选择。”

“说的也是。军队比城池更加重要,丢掉了城池尚可以夺回,失去了军队,那可是一切玩完。”普内尔点头道:“不过老弟呀!你这次丢了黑巖城,虽然能把乔伊赛当挡箭牌,但陛下洞察过人,他那头,恐怕你不是这么容易就能交代过去的哩!”

“哼,只要我们消灭巴维尔、扫平叛军、夺回黑巖城,陛下再大的怒气也会自然消解。”兹波林拨弄着重剑柄耳上的金丝剑穗,成竹在胸。

“这么多项任务,只怕每一项都不会那么轻巧吧!”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独眼龙手下那群刁顽的贱民,散落全郡各处,令我头痛了几个月。现在他们蚁聚一起,妄图螳臂当车,我们正好一举歼灭,彻底消除中央郡东岸的安全隐患。”兹波林冷笑道:“荡平了巴维尔,别亚的黑巖城只是一座孤城而已。此城我既然攻下过第一次,就不怕来第二次!”

巴维尔和别亚设下了围魏救赵,半道截击,各个击破的圈套,但兹波林岂是可以轻易制服的善主?在动身回师之前,他就看穿了这两人的诡计。

久经战阵的兹波林心里非常清楚,战争的胜负并不取决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能否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缺乏兵力镇守的城池,等若没有围墙和大门的房子,可以轻松占领。

跟剿灭巴维尔辖下的自由军团主力相比,黑巖城的重要性远远不及前者。即使别亚未能攻占黑巖城,如若在与敌军主力的会战中失败,那么黑巖城迟早还是要失守。而此役要是获胜,一举扫平叛军,夺回黑巖城也只是时间问题。故而,对于黑巖城的失守,兹波林并没有太在意,相反,他倒是从对手的佈置中找到可趁之机。

因为只摆得出一桌筵席的酒菜,却来了三桌食客,巴维尔和别亚不得不临时改换酒宴地点,希冀调动客人的脚步,令其依次前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灌醉放倒。

不曾想,兹波林同样看穿了这一点,三桌客人还是摩肩接踵,一同赴宴,要把酒菜吃个精光。

情愿走慢点,也比摔跤跌倒要好得多,控制速度才能保证所有人都赶得上进餐时间!本次行军,兹波林做了精心筹划,非常注意行进节奏和兵力间距。除了乔伊赛被蒙在鼓里,让其正常行军外,其他部队的行进速度都做了调整。

伊萨率领包括铁卫纵队在内的主力骑兵跟在乔伊赛的先锋骑队身后行进。素以精锐着称的塞尔骑兵,有意放缓速度,竟然落后了苏来尔前锋骑队将近十公里距离。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与身后步兵集群间的行程,却也得以保持在十公里左右的距离。兹波林和普内尔所统辖的大部队可以急行军,在两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赶上骑兵。

训练有素、久历廝杀的塞尔步兵,被勒令轻装赶路,以急行军方式日夜兼程,以尽力跟上骑队的马步。经过三日三夜的奔劳,七万五千步兵仅落后了骑兵主力部队十公里的距离。

除以上三支沿着白杨大道堂然行军外,尚有两支万骑队,分东西两路,与乔伊赛的前锋部队隔开约莫十五公里的距离,悄悄地潜伏而行。这两支骑队一左一右,把苏来尔盟友夹在中间,形成三条平行纵线,三军齐头并进。

把所有的明行和暗进的队伍都加计在内,本次行军的联军,呈一个不连续的三叉戟形状,向青衣镇挺进。

潜伏而行的两支万骑队,不仅避开了自由军团斥候队的侦察区域,而且连先锋官乔伊赛都瞒过了,只有兹波林、普内尔和伊萨等塞尔高级军官知晓。

苏来尔人并不知道,除了本军之外,尚有两根戟刃,与自己平行着朝敌军突刺而去!

“真不知道,咱们的鬍鬚公主什么时候能与盗匪们不期而遇哩!”

普内尔咧嘴一笑,从衣襟里掏出怀錶。

时针正指向上午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