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让开一条路,相向而进的谈判双方,在李维和奥图曼的陪伴下驶入中圈,隔开约五米的距离,各自勒住坐骑。

没有人开口,大家都在互相打量。

“爹……”

所有人中,伊莎贝拉忍不住先哽咽出声。

“这个一身异教徒打扮的领主夫人,是我的女儿吗?”

艾哈迈德早有准备,口气不善。

“岳父大人,”丹西不能让艾哈迈德借着训斥女儿之机控制谈判气氛,故而立刻插话,“您女儿所穿,这正是我国妇女的正式装束。”

“好甜的一声岳父,让我心里乐开了花。为了做领主大人的泰山,我不仅要赔上女儿,还得把两盟半岛交出来当嫁妆。”艾哈迈德冷笑道,“真是不敢当哪。”

“不论敢不敢当,陛下现在已经当上了。”丹西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嘴里是强硬的辞令,“陛下如果觉得这彩礼不够丰厚,不足以展现帝国之富足与强盛,再添些却也无妨。”

“好好好,不愧为我的贤婿,有出息!”艾哈迈德不怒反笑。

“有出息是肯定的,但早一点还是晚一点,却要看岳丈大人是否栽培了。”

“看来你蛮有信心的嘛。”

“我可不是在乞求和平,而是在提供和平的机会。翁婿之间打打杀杀,骨肉相残,只会让看热闹的人笑话。”

“人们只会笑话失败者,却将在胜利者面前点头哈腰。”艾哈迈德撇嘴道,“你还是顾好东面的强敌吧,别为了遥远的半岛,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全都赔个精光。”

“我国离两盟半岛再远,也要比黑大陆近得多。沙漠帝国如果在两盟半岛丧失了国内所有的精兵,本土估计也不会太平吧。休伦来了,四大护法来了,骨干弟子也大多来了,”丹西冷哼一声,“万圣山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本土能否安宁?岳丈大人,您是明白人,不需要我再点醒了吧。”

“我是个很现实的人,从不做这种空中楼阁式的虚幻推演。空洞的威胁是没用的。”艾哈迈德回敬道,“贤婿,你的胃口不要太大。”

“没有包容四海,并吞八荒之心,我走不到这一步,岳丈大人,你也同样无法完成今日之功业。”

“丹西领主,年轻人有野心是对的,但也要辨明形势。”休伦阴阴地插话道,“我知道你们急于求和撤兵,不然老巢就会被轲库里能一锅端掉……”

“呵呵,轲库里能是否可以端掉中央郡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在此之前,有人会被我们一网打尽,斩尽杀绝!”狄龙也不客气地反驳,“呼兰兵马至少要有三个月时间才可能抵达前线边境并布置完毕,而有的人四面被围,手里只剩微末的粮草,最多撑三五个月。即使轲库里能攻陷了中央郡,在此之前,二十几万异教徒却将成为我军的盘中之餐!”

谈判之前,两边都做了分工。小伊不可能参加到唇枪舌剑之中来,即使丹西一句一句地教她背熟台词,估计到了这等场合,她也会磕磕巴巴地念不圆。过于伤感情的话,丹西不便出口,故而得由狄龙出面。

而在沙漠帝国一方,则是休伦扮演这种角色。

“有人总算暴露了本性。圣训中确有率兽食人的记载,可在神圣大陆,这些恶魔都已被打回了地狱,没想到在这异教大陆又让我撞上了。”休伦恶意地笑起来,“狄龙你当然不在乎中央郡的得失,还巴不得自治领早点完蛋。想必丹西领主算得清楚,两盟半岛与中央郡,到底那个才是自治领的立国之基。”

“休伦老儿,你这套挑拨离间的伎俩也太不高明,不值智者一哂。”

狄龙反唇相讥,“说及立国之根本,有的国家靠邪教教义维系。如今,魔巢万圣山出事,这样的国家才是岌岌可危哩。”

“真不愧是狄龙,如此聪明绝顶,赞叹哪,赞叹,”休伦毫不相让,“我都某些人的古怪逻辑搞糊涂了,是轲库里能对中央郡的威胁大一些呢,还是血老手下几个小丑刺客对圣教帝国的威胁大一些?”

“可如果这些刺客跟各地分裂主义分子勾结,跟逃亡的复国主义分子结合呢?偏生某个国家又施行暴政,不得人心,纯凭武力维持局面呢?而且,该国精锐尽皆远赴海外,马上就要被我军全歼了呢?”

……

狄龙与休伦硬马实桥地对撼过招,端的是辩才无碍,精彩纷呈,可丹西却不得不叫停打住。他不能让和平谈判转到这种各不退让、互相攻讦的不和谐轨道上去。

“现在的形势,没有什么争论的必要,歪曲狡辩也无济于事。明眼人都能够看出,如果继续打下去,轲库里能会攻下中央郡,你们则会死在我军手里。”丹西直奔主题,把话挑明,“到时候,自治领难免崩溃,沙漠帝国也会支离破碎,不仅远征军彻底丧亡,本土也会满目疮痍,四分五裂。这场翁婿之争,只是亲痛仇快,得利的惟有外人。”

“那你有什么建议呢?我亲爱的贤婿?”艾哈迈德浓眉一挑。

“大家都撤出两盟半岛,恢复到战前态势。搞定了内部问题,愿意的话,再回头来廝杀。”

“你可真会说笑话。两盟半岛已经是叛匪遍地,贼众汹汹,大家都撤走,还可能出现战前的独立态势吗?!”

“做何选择,由半岛民众自决。”

“说来谈去,大家都向往和平,没有再打仗的意思,只是一个国界的问题谈不妥。我建议,就以圣杰西蜂腰狭地划界,南北分治。”

休伦接话道,“这是两军前线,大家互不亏欠。”

休伦虽然提出一个无法接受的条件,但谈判气氛终于逐渐有所松动,双方开始往比较现实的基础上靠近。

“那我们可亏欠大方了。”丹西笑道,“按实力原则,整个半岛除了萨格尔和蜂腰狭地的一小片地区外,都在我军的掌握之中。”

“我军后方,只是发生叛乱,并非为你们所占领,”何赛因咬文嚼字,“岂能算作你们的领土?!是否你们国内一发生叛乱,地盘就归我了?!”

“是否有军队驻扎,是否建立了政权,是某地归谁控制的最关键条件。”对于这种技术问题,李维非常熟悉,“半岛南部各地,都符合这些标准。”

“按照补偿原则,我方完全控制了海面,拥有绝对优势。这种海军优势,需要割让陆地进行补偿。”狄龙加入进来,“如此,不仅蜂腰前线,就是萨格尔防御圈,也都得归我方所有。你们最多可以占据鲨鱼岛。”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两边都是贪婪狠辣之辈,到了有关领土划分这个核心问题上,又僵住了。

你来我往,很难有所进展。

“假如你真想要两盟半岛,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艾哈迈德突然道。

“哦?愿闻其详。”丹西沉着以对。

“第一条路,驱除邪魔妖孽,皈依真主,定圣教为国教。倘若如此,帝国之大业,我就传位给你这个女婿来继承。”

“岳父大人真会说笑。在您过世归真之前,还不是您的是您的,我的是我的。要是接受您的条件,仅能去除沙漠帝国一个外敌,却要得罪几乎所有的周边国家,更会造成国内大暴动,我这小小的自治领,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吗?”丹西清楚地把握到艾哈迈德扔出巨大诱惑后头包藏的不良居心,“第二条路呢?还望您指点迷津哩。”

“第二条路更简单,凭本事,真刀实枪地从我手里抢走。”

“喝,怎么又回到打打杀杀的老路上去了?”狄龙摇头道。

“既然谈不拢条件,”休伦手一摊,发出恫吓,“那还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

“岳父大人,您刚才的建议,也反应了您血浓于水,顾念亲情的一片仁心善意。”丹西专心对付艾哈迈德,“小婿这里,倒有另一个建议。”

“说吧。”艾哈迈德缓缓点头。

“既然我们是一家人在争夺两盟半岛,何必切割来切割去,搞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倘若能够共同管辖,岂不更好?”

帝国方面的人没有弄明白丹西的意思,故而都沉默以待,猜测丹西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伊是您的女儿,又是我的妻子,由她来出任半岛最高元首,岂不可以两全其美?我可以保证,未来半岛地区的接班人,必然是我和小伊所生的子女。也就是说,您的骨血永远统治半岛。”丹西终于开始抛出自己设计的解决方案,“我们辛辛苦苦地开疆立国,为的什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为的还不是为了子孙后代的统治权?!”

“此种权利,可以立约为证,世代遵守。半岛地区也将实施自由传教制度,不再允许宗教迫害出现。小伊是真主的信徒,这一点上也必然会公平处置一切问题。大家想一想,既然所有的政治目的都已达到,我们又为什么非要打仗,非要杀个你死我活呢?”

半晌,艾哈迈德才缓声说道︰“不行。”

“为什么?”

“小伊我清楚,不是治国的材料。名义上由她主管,背后还不是你在操纵?!”

“岳父大人,您最好不要马上回绝。想明白了,再回答我好吗?”

沉默片刻,艾哈迈德还是摇头。

“好吧,既然这样,看来咱们还是得刀剑下见真章了。只有我们中的一方彻底放下武器,和平才有可能诞生。”丹西长叹一口气,“岳丈大人,小伊和我有件礼物送还。送还此物之后,我们旧情不再,恩义断绝,只能在战场上一决生死了。”

伊莎贝拉啜泣着捧出一个银盘,上面搁着一朵飞凤簪花。

这支凤簪非常精致,凤头、凤身、凤翼、凤尾四部齐全,可拆可分,且都锻造得巧夺天工。

小伊饱含热泪,玉手发抖,银盘里的凤簪亦在无规律地震颤。乍一看去,这只小凤仿佛就是活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艾哈迈德恍如被一股强电流击中,一下子定住了。

平素不露任何表情的脸上,阴晴不定,似嗔似笑,悲喜难言。在他的心里更是冰炭相投,水火互交,狂澜尽掀……

恍然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冰肌玉骨的身体,那梨花香雪的容颜,那如水幽怨的双眼……

高高的花枝上,就站着这样一只小凤,随着曼妙衣裙的飘动,或引颈咏唱,或扑翼飞翔,或低首梳妆……

“见凤如见我。”

在战鼓轰响、烽火遍燃的前线,艾哈迈德收到了这件定情旧物和最心爱妃子难产而死的噩耗。

那一天,前线大捷。

那一天,艾哈迈德伤痛欲绝。

那一天,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妃子,得到了最娇宠的女儿。

那一天,他发誓不让这个女婴遭受半点委屈,让阳光永远照射在伊莎贝拉的身上……

只有小伊、丹西和艾哈迈德三人知道这段隐衷,周围的其他人都不明就里,感到非常奇怪︰丹西在这种时候让小伊端出凤簪,而艾哈迈德竟然老泪纵横,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栗!

玩政治,就必须灭绝人性。艾哈迈德咬着牙,硬起心肠,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脸上的表情更是非常怪异,反映出内心天人交战的激烈与苦痛。

“陛下可要想清楚!收此凤簪,恩断义绝,父女陌路!”

丹西突然一声暴喝,艾哈迈德青筋暴起的指头刚触到银盘,却像被烙铁烫着了一般缩手!

这一声断然喝叫,恰在艾哈迈德情感最脆弱的时候直插心髒,刺入灵魂。

眼中满是泪水的老皇帝再无勇气面对那只微微颤动的凤簪,竟然不顾一切惶急后退,随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休伦等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才醒过神来,心有不甘地追随离开。

对于谈判场上突如其来的变故,狄龙、李维亦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差不多完全失态。下巴颌像脱了臼一样耷拉下来,嘴巴张得比脸盆还大,眼珠子几乎都快要掉出眼眶来!

伊莎贝拉伏倒在丈夫怀里,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