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骑队出发后,我失去了俯瞰整个战场的条件,成为五万人大骑队中的普通一员,恢复为参战人数接近百万的庞大战场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目光所及,视野有限,无法掌握战争进程的全局总貌。我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这次进攻大致分左、中、右三路展开。

中路由李察领主带队,率两万千湖独立领勇士和五千苏来尔降军进攻呼兰后方大营,作战目标为偷袭敌营,断其后路。如若上述目标无法达成,也必须能够牵制住营内守军,不让他们能抽兵驰援战场。

左路由孔狄将军、索司将军担纲,右路由威达将军指挥,各领五万骑兵,呈钳形状向敌后迂回,朝呼兰人的背脊刺去致命之剑!

而我这次,跟随威达将军的右路突击骑队行动。

虽然失去了俯瞰战场的条件,但我的心里却丝毫没有任何失落之感。

细碎的雨点扑面而来!

呼呼的风声在耳旁刮过!

两旁的草木闪跃着向后倒退!

挥舞战刀,跃马扬鞭!

前后左右,都是战友们举剑疾冲的身影……

满耳朵里,都是弟兄们尽情尽兴的呼喊怪叫……

虽然我并不是一个狂热的好战分子,但此刻,置身于如此环境中,我也被骑队中的这股狂热潮流所同化!

全副心神,更为初次参战的兴奋与紧张所填满!

难道说,真正的战争,就这样降临了?

跑着跑着,坐在颠簸的马背上,我的脑海中突然就涌现出这么个古怪的想法。

我曾参加过自由军团的很多次仿真演练,自己更在睡梦中、在臆想中,多次猜测“身临其境”的战争。这些模拟的、想像的战争,与今天的战争,是那么的相似,又是那么的不同。

相似,在于环境、武器、战友等外界因素上非常相似。猛虎军团素来重视仿真演练,除了最后不见血、不伤命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按照真正的战争来安排和布置,像这种迂回敌后,突然冲击的战斗,我在轻骑纵队的操演时至少参加过三次,并不陌生。

不同,在于心情上的完全不同。

今趟,可是要真刀真枪的搏命!

仿真训练时,那是假扮的“敌人”,武器上包着石灰团,被人刺中仅仅是身上多出个白印子,而现在,变成了明晃晃的刀枪,一扎上去就是让人心惊肉跳的血窟窿!

仿真训练时,做得不好,最多被长官训斥,被罚做一百个俯卧撑,而现在,一不留神就会命丧黄泉!

境由心造,心情不同,身体也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异状。

以前,我奔马疾驰,毫无任何不适,可此时,刚冲了几分钟时间,就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嗓子干涩,呼吸不畅,甚至连吞咽口水都感觉困难。

平日里,我们每天都要做上百次劈砍练习,未觉丝毫问题,可如今,骑在马上空举战刀,感觉武器居然是异样的沉重,直令膀臂发酸。

演习时,遇到“敌人”,我不会有丝毫胆怯和慌张,可现在,还没见到敌人的面,自己的心脏已经像杂乱的鼓点一样毫无节奏地乱蹦乱跳。

我心里很明白,教官们也讲过无数次,这是初阵时的正常反应,打完一仗后,我们将成长为真正的战士!

可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镇静,镇静,镇静,……可就是镇静不下来!

我只能跟着战友们一起胡乱喊叫,通过这种方式来宣泄内心的不安,舒缓紧张的神经……

渐渐的,除了我们这些新兵们纯粹为了壮胆的叫喊声之外,前方还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惊惶的呼叫声、清脆的兵器交鸣声、激扬的喊杀声和人马的惨叫声……

我们并没有太多的警觉,居然武断地认为这是好事,是前方战友已经突入敌军后阵所引发的混乱。

然而,我们的判断错了!

紧接着,慌乱的叫喊声迅速由远及近!

作为青年军,我们被安排在最后。但混乱就仿佛急性传染病一样,转瞬间就从队伍前方波及到我们殿后部队!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股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青色飓风,就已经从身侧朝我们旋卷而来!

两旁的谷地里、树林中,冲涌出大群大群身披青色战袍的兵马,将我们的骑队截成数段!

我终于见到了敌人——呼兰人。青色的头盔下,是一张张与我们同龄,被紧张、兴奋、惊惶扭曲得有些变形的年轻脸庞。

可给我最深印象的,却是一个戴着骇人的恶鬼面具的家伙。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呼兰帝国的军界名将,六骏之一的铁面郎君荷西。

这个恶鬼领着呼兰骑队如一柄尖刀插过来,长这么大,我见过许多勇武的猛士,却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家伙!

恶鬼**一匹灰色骏马,手持一把长柄大砍刀,舞起团团银光,战友们无人是他的一合之敌!

但见刀光一闪,前头的一名骑兵小队长的人头飞出五尺开外,颈血狂喷,人头落地时脸上还僵化着恐惧的表情!

回手一刀,右边一名战友躲闪不及,头顶多了一道可怕的红口子,鲜血和着脑浆汩汩冒出,尸身片刻后才像被劈裂的木桩子一样倒下。

而这时,恶鬼已经跃马在两丈外砍杀另一名青年军弟兄了……

呼兰人的突然侧击,恶鬼及其手下爪牙的凶狂,完全把我吓慌了。

勇敢地冲上前去阻击恶鬼的战友滚烫的血,有好几滴甚至溅到了数丈之外的我的脸上!

那股刺鼻熏人的血腥味,直令我几欲呕吐!

被前方溃败的战友们裹胁着,我们都在身不由己地向后回退,躲避着敌方精锐部队的突击……

“反击!”

“反击!!”

威达将军的怒吼,炸雷一般在战场上回响。

我们尚未回过神来,斜刺里风驰电掣般冲出一彪悍勇的骑兵,与恶鬼及其手下爪牙们激斗在一起!

在溃退途中,藉着眼角的余光瞟去,我认出那支部队正是威达将军的亲兵。

威达将军亲自带队果敢反击,稳住了阵脚,也稳住了军心。

两位主将各带亲兵对杀,在战地上刷地掀起一团可怕的风暴!

我们这些完全慌了手脚,忘记了该怎么作战的新兵蛋子,根本插不上手,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子被这股人造飓风甩开,抛进旁边的混战战场中去了。

说实在的,这救了我一命。

倘若我被卷入那个可怕的血肉漩涡,在那伙久经战阵的老骑兵面前,只怕走不了两个回合,就会横尸沙场。

进入到旁边的战场,情况就好得多了。

我们这些殿后的自由军团青年军、对我们突施侧袭的呼兰隐伏部队,都属于那种训练有素的新兵,操练不少,却从未打过真正的仗。此时交锋,大家半斤八两,斗得倒也旗鼓相当。

我们紧张,他们也紧张,我们惊惧,他们也照样惊惧。

军法操典上的条例规章,大家早已背得烂熟,平素在没有心理压力的队列训练和仿真演习中,大多数战术动作也基本上能做到**不离十。可到了真正性命相搏的沙场上,大家的脑袋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样,把过去那些东西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纯粹凭着本能作战。整个战局,也迅速演变成一场乱哄哄的混战。

在林木杂生的阔地上,到处都是冲锋驰骋的铁骑,满目皆为横起竖落的刀剑……

喊杀声、马嘶声、军鼓声、武器撞击声,汇成一片……

在这片由人海、马海、刀海、枪海组成的汪洋大海中,我就像一叶孤舟,随风飘荡,随波逐流,在青与金此起彼伏的浪潮中,在铁与血交替翻腾的漩涡中,挣扎求存……

说实话,刚才恶鬼那番可怕的突击,吓得我其实有些失魂落魄,几近丧胆了。可到处都是敌友混杂,或一对一单挑,或三五对抗;更有那嗖嗖的箭矢,漫无目标地乱飞;那不长眼的刀枪剑戟,也搞不清是战友的还是敌人的,在身前身后挥舞;作为一名侦测斥候,我居然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便是想逃,都不知道该往哪儿逃好。

没法子,只有打!

是死是活,让老天爷去定吧……

在我前面钻出来一个看样子挺瘦小的呼兰骑兵,我立刻毫不犹豫地提起马刀朝他砍去。

欺软避硬,欺弱避强,是猛虎军团普通战士的混战守则。

“先保存自己,再消灭敌人,没有实力,千万别逞能。一旦发生混战,寻个能打赢的,去欺负他,砍死他!”长官们也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谁料人不可貌相,我这回失算了,遇上的却是一个相当厉害的对手。那呼兰小矮个将手中的铁矛一挥,就把我手里那柄战刀磕飞了!

手中没了武器,我只好转马就逃。

幸好,也不知道又有哪个照搬教条的战友看上了那个似乎好欺负的呼兰小矮子,纵马过来砍他,我才得以脱身。

裹胁在乱哄哄的人流马队间,又没了近身战斗的武器,我更加慌了神,连逃跑都不知道该怎么逃。

呵呵,我的运气很好,对于如何逃跑,很快就有人来教我。

刚从小矮个那跑出没有几米,一个拿着狼牙棒,长着大胡子,模样颇为骇人的呼兰骑兵,看见我没了兵器,发现了可以欺负的对象,立刻朝我扑了过来。

这下子,我终于知道往哪逃了。

那就是躲开那个大块头,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那个呼兰大胡子看来认定我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不依不饶地追着我打。不管我往哪躲,他就往哪追!

妈的!想捡这现成便宜,把老子的脑袋割下来请功!

我心里怕得要命,又被这个锲而不舍的呼兰混蛋气得要命,一面纵马狂奔,一面在意念中强奸了大块头祖宗十八代几千遍!

正所谓因祸得福,我和大胡子在万军当中纵马追杀和躲逃,就像小时候玩的“官府抓强盗”游戏一般,不知不觉地,居然跑出了那个地狱般的战场!

远方出现了一片密林,作为“强盗”角色的我,想也不想,打马就钻了进去!

进了林子里头,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好歹我也经过了正规的斥候训练,在平地上跟那帮肌肉男拼勇斗狠不行,到了复杂地形区域,我却还有些招数。

窜下马,一猫腰,我爬上一棵大树。

尽量抑制着两手的颤抖,我把背上那把铁弓摘了下来。

呼兰大胡子看到密林,可能有些犹豫,隔了一会儿才鬼头鬼脑地钻进来。

看得出,他也紧张得要命,拿着狼牙棒的手,在不停地哆嗦。

“别过来!不然我射死你!”

追杀我的大胡子看来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听得头顶上传来的这句话,他一屁股从马上摔下来,跪倒在地,高举双手投降,“大爷呀!别杀我呀!我上有八十岁的……”

“行了,行了!你家老母刚才已经被**了一万遍了!”我一面战战兢兢地从树上爬下来,一面愤愤地骂道。

其实,不是我想俘虏一个敌人去立功,更不是什么心怀仁慈,我对大胡子可恨透了。只是我拿着弓箭的手像打摆子一样颤动,心里清楚,这箭射出去,一松手肯定会飞掉,绝对放空箭。与其这样,不如吓唬一下他。最初,我只想让这个大胡子知难而退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效果奇好,居然还能逮个活口!

在远方,厮杀声、惨叫声依然隐隐传来。

我心惊肉跳,大胡子也像抖筛糠一样浑身发颤。

找根绳子把大胡子的双手反绑起来,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些。

战斗肯定还没有结束,远处还在猛打,我也不想这时候跑出去再玩一趟这么可怕的历险。

为了打发时光,我开始审讯自己的俘虏。刺探敌情嘛!本就是我斥候的份内之责。

在攀谈中,我了解到有关这个敌兵的以下“机密信息”:

大胡子是呼兰帝国龙源郡人士,家里也算富裕,三年前娶了媳妇,生了一个丫头,还不到一岁。去年,官吏下乡征兵,看到大胡子块头挺大,样子挺威武,又不是独子,还有了后人,就把他挑上了。那些可恶的当官的骗他说是在内陆省份卫戍,肯定不会上战场的,干个三年兵役就能回家。这样,大胡子很神气地穿上戎装,加入了呼兰军队。

谁想到,柯库里能大举西征,不仅摩云关的西部边境部队全数出动,还从其他地方抽调人马,补充兵力。军令如山,不容违抗,于是乎,可怜的大胡子,稀里糊涂地就成为了呼兰帝国西征集团的一员。

可能是怕我杀他,大胡子拚命吹嘘自己在呼兰军中很有地位,是有名的大力士,如果把他交到战俘营,肯定是大功一件……

“呸!你一个胆小鬼,还什么大力士?!”我吐口浓痰,“知道你今天惹了谁吗?我是威达将军麾下的副将,享誉全军的著名神射手!”

大胡子半信半疑地望着我,嘴角嗫嚅着,又不敢惹我不快,最后把疑问又吞回了肚子里。

等待是很令人烦躁的,而且我们两个都是新兵,仅凭远处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也分辨不出谁优谁劣,谁胜谁负。

于是,我和呼兰大胡子这两个“英勇”的战士又找到另一种“报效祖国”的好办法。我们一起在这座幽静的树林里“避雨”,各自为本军“加油”。

你不得不佩服,咱老百姓就是有智慧。

我俩心里感觉都不踏实,总觉得本军既可能胜,也可能败,胜了当然好,如果败了……

我俩合计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保命妙招。

我和大胡子约定,等战争结束后才一起出去,哪一方的军队输了,就立刻向对方投降,对方也绝不加害。如此,保证我俩都能保住命,都不会死……

斗嘴加闲谈,不知不觉间,风住了,雨停了,天也黑了,远方的喊杀声亦在渐渐地息止。

我们两个“勇士”,战战兢兢地牵马钻出密林,鬼头鬼脑地离开。

“什么人?!”

“站住!”

刚走不多远,一队手持火把打扫战场的巡游骑兵截住了做贼般的我俩。

那是呼兰骑兵!

我脸色惨白。

大胡子兴高采烈。

“我是龙源郡第三大队骑兵,我抓到了独臂威达的副手,猛虎军团著名的神射之王……”现在,为了立功,大胡子不吝把任何高帽子戴到我头上了,“啊!对了,敢问将军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