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苹这话一出,采盈和崔名舂皆有分傻眼。

咂咂嘴巴,采盈看似欲说些什么,可终是未道出口。

崔名舂则依是跪于江采苹裙摆旁,仰视着这位街谈巷议中的绝世美人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心下甚是纠结,究是理应顺从了江采苹,有问便必有答,亦或是仍旧紧咬牙关只字不往外吐。

“怎样,思量的如何?”半晌冷场,江采苹非但未催逼崔名舂,反而莞尔笑曰,“倘觉不便,吾亦不过分强人所难,你大可放心离去!权当今儿个,未发生过何事。即便以后,亦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互不相欠。”

听罢江采苹话味,崔名舂不免愈为晕乎。此刻,着实难以置信,江采苹竟愿意无条件放行其退离。平日里,街坊邻居都道江家小娘子宅心仁厚,从不与人计较,今日有幸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可以全身而退,对其而言,本是难求的幸事,但不晓得为何,其这会反又不想就这样走人,倒意欲听一听,江采苹前刻所提出的心中疑问是为何。

“小娘子岂可一再纵容这种人?”崔名舂尚未好意思反悔,采盈立于旁,已然先声怨艾道,“对于居心叵测者,若不加以严惩,给其点颜色瞧瞧,只恐养虎为患,临末任其祸害得更甚!何况,小娘子怎不仔细忖度番,倘今个夜里的事一旦传扬出去,打由今日往后,前来江家找茬滋扰之人,铁变得比肩继踵,东家起火西家冒烟,届时防得了一个,难不成还可如数尽防?想来怎能余有平静日子,岂不翻了天才怪?”

每每遇事,采盈惯常总爱把事情往最坏处考虑,纵使是芝麻大的小事,其也可将之放大化成巴掌大的重事,但也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做了最坏的打算,便不会有太多的失望。

虽说江采苹能够理解采盈的这份心态,然在其看来,与其跟崔名舂硬扛到底,不如软硬兼施的巧妙。况且,为人处事,与人为善总益于多个敌人。有道是,打狗还须看主人,既已探得崔名舂与薛王丛存有某种关系,即使眼下由崔名舂嘴里套不出任何说辞,向后多上心提防便是。毕竟,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单纯的想要摸清一个人底细,尚非是多大点难事。

“仆虽大字不识几个,可仆也甚知,诸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之类的话巴。仆亦不想欠人人情。”反观崔名舂,少时闷着头似有所思过后,仿乎恰延着江采苹内里打定的谱而来,正格地着了江采苹设下的道儿,“敢情只要小娘子说话算话,仆甘愿回答小娘子所问。不过,小娘子有规矩,仆也有言在先。仆断不会随便违了对人的承诺,如仆没法子令小娘子满意,还望小娘子体谅仆的苦衷,请勿相于咄咄逼人。”

适才采盈冲江采苹所述的一席埋怨话,无疑恰替崔名舂铺了道下台阶。纵然江采苹尚不能彻晓崔名舂言外之意,起码对这点心知肚明。

而之于崔名舂,先时为高力士跑腿,送公函予陈桓男之时,高力士便已郑重交代过其,叮咛关乎此公函之事,万不可道于第三人知晓。正所谓“好奇害死猫”,时下,江采苹有意卖关子,搞得其既想探知江采苹心中所疑为何,又忧忡会招惹麻烦上身,是以,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为防江采苹所询事宜,牵扯到有关公函的话题,崔名舂便及早为自己留个条退路。自以为,如此一来,便可面面俱到,两头均不得罪。

“究是谁人咄咄逼人?奴家小娘子本意放你一马,不领情也就作罢,你倒真介个认为,自个是哪根葱了?凭甚同奴家小娘子谈条件?”江采苹与崔名舂各有斟酌时刻,采盈杵在边上,早已看不过眼崔名舂的装腔作势,“这都已站人屋檐底下了,却还硬着头皮不肯折脖颈。奴倒想先行问你句,你余有何资格犟倔?显摆你臭德性,高节不可夺呀?换言之,就算奴及奴家小娘子得理不饶人,恁你又可怎地!别忘了,这儿可是江家,莫非你妄图指鹿为马不成?”

“休得无礼。”话均已道白到这份上,崔名舂不无试探江采苹城府,江采苹也索性奉陪,遂睨了眸采盈,示意其不要乱打岔,转就朝崔名舂做了个请起的手势,续道,“如斯亦未尝不可,吾只管询吾所惑,你自可选择答与不答。余外,也可以点头,或摇头代之。可公平否?”

“仆承谢小娘子包涵。”崔名舂见状,方径自站起身。继而退后小半步,权作与江采苹维持基本的礼仪。

盛唐风气再开放,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亦必须谨翼恪守。否则,难免落人口舌,遭人话柄。崔名舂倒无所谓,可经此一役,其却已然有所顾忌江采苹的清白及名誉。

“当下时辰亦已不早,吾仅有教你一个问题。”忖及此时薛王丛尚躺于东厢房床榻上,而己身仍处于赤足中,夜晚的凉息则越聚越利,薄褥和翘头履却依然持于采盈怀里,江采苹略作沉思,干脆言简意赅地直白说道,“你此番迷路,自释乃身不由己,可是受了何人差遣?”

未料江采苹词锋犀利,崔名舂登时心虚,瞠目结舌:“仆……”

“哼,怎地,理屈词穷了吧?”采盈旁观在侧,原本对江采苹处置崔名舂的软态度颇显不赞同,这刻再看崔名舂的窘相,顿时禁不住拍手称快,“有理你倒说呀?前响不还应对如流的吗,怎生忽就变得无言以对,结巴作甚?须知,话不说不响,事不道不明,你可得坚持作释,方可自圆其说,懂不?”

采盈围观在旁侧成心看笑话,且一个劲儿落井下石,以言语夹枪带棒讽讥,一副似不致人死地不罢休的架式,崔名舂免不了被其聒臊得平添愤懑情绪,但碍于江采苹在场,却又恼怒不得,便唯有隐忍。

江采苹自是亦镜明采盈划拉的这点小计谋,只是,也较为膈应采盈这个习惯,平时净不学良,偏往心坎拾些坏毛病。现下却连江采苹往昔用以教管其的这招激将法,竟也盗到手,并且当着江采苹面见缝插针,将之反施加于旁人身上。未免忒让江采苹为此喟叹,奈何不已。

“可是先前晚宴时,饮酒伤了神,故遣你寻些解酒汤?”掠过采盈的“幸灾乐祸”,江采苹也权当视而未见崔名舂的面有难色,紧接着又追问了席,“较之于诸位贵客,吾退席较早,委实不怎详清,一干来客临末是否于宴席上尽足兴。如若醉了酒,尽可告知于吾,吾自当准备汤物,待稍时天色渐亮工夫,送于诸客饮食。”

江采苹并未直接点破崔名舂,而是依旧给其留足了面子,冠以“迷路”充作托辞。与此同时,江采苹却亦未避重就轻,反倒借由着不轻不重的话词,不动声色地重提前半宿夜宴的事,于无形中把崔名舂推置到亦无以回避的田地。这下,崔名舂也只有绞尽脑汁寻个可推敲得过去的合理借口回予江采苹。

“小娘子果是聪慧,仆正是因于这事,被遣出去白跑了趟……”片刻,崔名舂应着,便叹了口气,“可惜时间实在是过晚,外面的店铺早就歇了业。仆尚犯愁,回头该如何复命。小娘子倘若肯帮衬,仆当是拜谢。”

“何需多礼?”崔名舂肯识时务,江采苹也就愿卖其这场情面,于是缓声道,“恕吾愚钝,尚须多请教下。乃是诸贵客皆生了醉意,或是仅为其中一两人醉了酒?也便于吾按量盛熬。”

崔名舂当然知晓,晚宴时,同江仲逊和江采苹父女二人共餐者,唯独只有高力士与薛王丛,其他的人虽也算在场,却无一入席,即使采盈亦一样,仅是各行其是,位于旁侍奉而已。江采苹之所以如是发问,已是咎责得十分明白。

除却高力士,即为薛王丛。崔名舂既然循了江采苹的话意,就别无选择,须得从中选一,为己身做保辩才是。如若不然,再反口否认,便是自相矛盾,无异于打自己脸。

“高将……贵客,也沉醉了?”崔名舂暗犯犹豫间,采盈听在旁边,像极倏忽想起何般,竟蓦地插问了嘴。且乍激动之余,楞是差点顺溜了嘴。

纵然采盈及时校正了于口头上对高力士的称唤,崔名舂实则仍听懂了采盈之话,于心底瞬得猛沉了下。压根未防备到,采盈竟悉知高力士的真正身份。照此推来,想必江采苹更为一清二楚高力士和薛王丛等人的来头,只不过,打一开始便心照不宣罢了。

然而,回想及昨日晌午前在如家茶楼时分,亦即江采苹抛绣球招亲当日之际,薛王丛与高力士踏入茶楼吃茶时的一幕情景,崔名舂不由又有些迷糊。由昨个晌午头,至这时才相隔一日尚不到,其尤为记忆犹新,那时薛王丛彷佛对江家小娘子是何人,根本不清楚。可近整日陪随下来,其又莫名觉得,薛王丛以及高力士和江采苹好像早已相识一样……

“喂,哑巴了?奴问你话,因何不予吭吱?”采盈误打误撞,这回合反是恰质疑到了要点上,江采苹视若等闲静观于侧,对此心中有数也就不再从旁阻喝,只待崔名舂怎般正面回话。

“非、非是高、高……”冷不丁被采盈高嗓门一斥吓,正处于思忖状的崔名舂,霎时被采盈唬得不禁一哆嗦。待话滑至舌尖上,才觉悟到,竟不知应当怎生称呼高力士合宜。

“高甚高?连话均说不清!”采盈杏眼一瞪,握着翘头履的左手便欲动。

眼见采盈又欲动手锥人,江采苹不着痕迹地顺势抓夺回采盈手里的翘头履,连同其夹于腋下几近耷拉于地的褥子,亦一并拽搂入怀。遂正色发话道:“你负责把来客送回厢房去吧!”

“啊?”闻江采苹言,采盈却吃了诧,“小娘子,奴……”

“只需按吾吩咐行事,废话少啐。”未允采盈嘀咕,江采苹即转对向亦有分呆愣的崔名舂,换以温笑道,“院中路杂,采盈熟得很,你随其走就是,其自可将你送回厢房。等稍迟些时候,吾亦会守约,送解酒汤于诸客。”

言罢,江采苹侧朝崔名舂微揖礼,即示意采盈带崔名舂先行离去。

采盈虽心有不甘,但面对江采苹鲜少的严愠样儿,终是唯诺着点了点头。嫌恶的拽扯了把崔名舂衣襟:“快些跟奴来!”

待崔名舂亦步亦趋紧随于采盈身旁,并带三步一回头的间或回首瞥江采苹,才径直拐绕过庭院前方那丛梅花圃的岔径后,江采苹环视遭四周,方怀抱鞋褥,独个一人扭头朝一直敞开着门扇的东厢房疾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