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吧。”掂掂江采苹适才离去前刻,搁置于案几的那个空酒壶,薛王丛剑眉下的余光似有若无睨瞥已然闭合的门扇,半晌缄默,口吻极淡的道了句。像极在喃喃自语。

然随着其话音出口,由东厢房的帷幔后,立时可见,飘然而落一抹人影。那一袭黑色斗篷下的颜容,虽蒙遮得严实,但落地的刹那,尽彰显得窈窕身姿,确罕属曼妙绝伦。

有道是,秀色可餐。映入薛王丛眼底的女子,即便称不上国色天香,于黑纱掩面下的一弯眉眼,却也堪称娉婷妩媚。然而怪异的则在于,薛王丛竟连瞧均未正眼瞧其一眼。

“百闻不如一见。江家小娘子果是曲眉丰颊,清声便体,秀外慧中……”良久静谧,斗篷下之人面朝着不发一语的薛王丛,朱唇微抿,先行轻启皓齿道,“汝可已作定打算?成竹在胸?”

薛王丛径自把玩着持于细长手指间的酒壶,片刻默不作声样子,唇际方看似上勾:“有美人兮,天一方……”

此时,尽管薛王丛嗓音甚为暗哑,立于其旁者,却听得明晰:“恕青鸢多嘴,江家小娘子对汝,仿乎颇有分情。”

闻眼前人言,薛王丛眉峰颤挑:“你随本王多年,是在质疑本王?”

“青鸢不敢。”迎视着薛王丛扫视来的凌厉目光,轻纱下的笑靥,顿显僵色。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掀起身上搭盖的薄褥,薛王丛径直跨下床榻,“你且去吧。估计再有几日,本王亦该回府。”

对于薛王丛的决定,斗篷下的人虽有诧异,笑颜仍未减,略为踌躇,颔首询道:“那,陈明府这边?”

“自有本王在,无需你插手。”反观薛王丛,回答却利落。果断的作风,完全不像平时那般桀骜,更似换了个人般。

凝注着薛王丛色淡如水的侧脸,半掩于昏暗光线中的俏影,彷佛还欲叙示寥寥几句说辞,却终是未道。只就对向薛王丛揖了揖,转就轻移莲步,走向门扇。

“本王先行一步。少时,你再自行隐去。”就在东厢房的门扇将要被打开之时,薛王丛直立于厢房内,忽而竟改变了主意。

原本已触摸到门闩的纤手,因于其这一席话,登时又抽缩回衣袖,复潜蜷于斗篷里。

薛王丛见状,亦二话未说,即健步迈向门槛处。不期,恰于其即将踏出门扇时刻,耳畔却刺入了响叹息:

“之于汝,江家小娘子,可会成为一个例外?”

蓦地闻问,薛王丛脚下瞬滞,右手握有酒壶的长指,不觉间则箍深了力道,以致于骨节硬生生发出捏脆响:“改日得闲,本王自往伊香阁。”

“青鸢随时恭候。”纵然薛王丛答非所问,位于门扇左侧的女子,并未添生丝毫怨幽神韵。反倒依然带笑,为薛王丛拉开了身前的门扇,且动作彬彬优雅。

待薛王丛闲步踏向东厢房外的石阶,其身后也已掀起门扇关拢的轻合音。

目送着薛王丛渐行渐远的背影,仍旧杵于虚掩的门扇内的人,黑纱波荡下的一对桃花眸,却是闪烁出了一丝异样复杂的亮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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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崔名舂被采盈遣送回院之后,独个一人徘徊于房门外,足有小半个时辰之久,偏就是不敢去叩跟前的厢房门。

高力士与薛王丛二人的厢房,恰被江仲逊安排在了同边。两间厢房紧紧相挨,门前仅隔了根廊柱。

时下,崔名舂来回踱步于这两间厢房外,一时愣是不知到底该先进谁人的房门。倘敲高力士的房门,这一大清早的,难保薛王丛于房内闻不见动静。反之,倘敲薛王丛这边的房门,只恐亦同样逃不过高力士法耳。

按理说,崔名舂替高力士办了趟差事,理应先报于高力士复命才是。但崔名舂亦心知肚明,高力士交予其的那桩跑腿活,其办得并不怎漂亮。心下不无犯愁,待见了高力士面,应当如何回话。何况,前往陈府送公函之事,崔名舂本就是瞒着薛王丛,同高力士私底下达成的一笔交易。是以,现下才搞得进退两难。

忖及自己怎说亦是由薛王丛“赎”的身,正是受恩于薛王丛这位伯乐,自个才有机会由一个茶楼的小伙计,摇身一变成为薛王手下的一名“品茶”门客,崔名舂的脚不由自主倾向薛王丛的厢房方向。说白了,高力士之所以找其办事,亦只不过是信手拈用而已。

“咦,这不是名舂?”

崔名舂尚处于犹豫不决工夫,高力士一侧的房门,却已是从里面被人打开。而踏出门来者,亦非别人,正为高力士本人。

“高、将军,早。”眼见高力士前脚一跨出门,即眼尖得发现了自个的存在,崔名舂也唯有硬着头皮赶紧得上前搭话。

“几时回来的?”高力士径顾整着衣襟,倒未生介意。只笑呵呵地冲崔名舂随手抬了抬手,示意其不必多礼。

崔名舂心中自是有谱,甚明高力士言外之意指的为何。立时收了作备行拜的大礼,稍侧身退至于旁,方欠身应道:“禀高将军,仆回来有一会儿了。”

“嗯。”高力士眼梢带瞥薛王丛房门,脸上依旧挂着温和无害的笑味,舒展口清新的空气,才不轻不重的续问道,“薛王尚未醒来?”

高力士未正面催询关于昨个夜里的公函事宜,着实令崔名舂松了口气。可高力士随之而来的这句问话,却也让崔名舂心底禁不住打鼓。凡有点脑子的人均听得明白,高力士是在变相查询。

“仆尚不晓得薛王这会醒来没有。仆也是才回来不久,怕扰了高将军和薛王清梦,便一直守在门外,尚未进房过。”

崔名舂这话道得不假。想来,貌似其也只能如实作答。毕竟,其于房外磨蹭这许久,即使尚未拍敲哪间厢房的门扇,想必房中人也早已察觉到己身房外站有人。与其圆谎,不如实打实的陈述,兴许尚可轻罚。

况且,薛王丛与高力士皆不是一般的人。纵使崔名舂有胆子弄虚造假,恐怕唬得过眼下,也欺不了多长时间。一旦被揭穿,届时只会弄巧成拙,反把事态弄得愈为糟糕,遭得罪亦更甚。

“吾今儿个有事系身,不便多等薛王,陪其游乐。既如此,名舂且代为转致声吧。”高力士对崔名舂的反应,似乎未显不悦,反是不动声色地叮嘱了番,“稍迟,如若见薛王宿醉得厉害,名舂大可前去找江卿,亦或是寻江家小娘子,讨些醒酒汤,端于薛王。亦可言明,乃吾走时交代于你的。江家乃仁义厚道之家,想是定不会为难于你。”

“仆谨记高将军吩咐。”稍做思忖,崔名舂忙作应。高力士有意无意的提及江采苹,委实再度叫崔名舂听得惶惶然,就连其抱呈拳状的手心均攥了滩汗。

“如是,吾便可放心去办要事。”高力士颇显熨帖的说着,便拍了拍崔名舂肩膀,“名舂,姑且有劳你,代吾照顾薛王了。”

“有幸服侍薛王,此乃仆之幸。”崔名舂又岂敢承高力士之谢,忙不迭躬身恭维道,“可以为高将军效犬马之劳,亦为仆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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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仲逊及早收拾整齐床铺,正欲跟往常一样,到院落里活动下身板,也顺道去开江家大门。未想,才一出屋,却碰见薛王丛正独自摇摇晃晃的在院子里绕圈子。

江仲逊门椽的“吱呀”轻碾声,自然引得薛王丛侧目,即刻转朝向江仲逊房门所在位置踉跄而来:“江……”

“哎,慢点!”意识见此,江仲逊匆忙奔下两节石阶,及时搀扶了把差点摔跌的薛王丛。

这一凑靠近身,江仲逊也立马嗅到,薛王丛竟然满身酒气。唇息吸入呼出间,均裹杂着浓烈的米酒味。直熏得江仲逊忍不住皱起眉头,别捱过了鼻脸。

“某、未喝醉,嗝~”触目着江仲逊表情,薛王丛托举着酒壶,倒先声辩释道。可惜,尚未诡辩毕,便打了个酒嗝。霎时,由其肠胃窜冒出的一股子酸熏气息,于周身扩散得愈重。

昨日的晚宴,江家做为东道主,江仲逊原也有饮酒,只是未饮过度。犹记得,散席前夕,在座的诸位贵客,高力士以及薛王丛也均未饮过量。切是未预料到,才仅三五个时辰未见,薛王丛竟已喝成当下的大醉态儿。

江仲逊本不胜酒力,昨夜喝了数樽酒,临离宴席时分头已有些沉,即便已休憩了半宿,内里的酒劲也尚未全缓过来。此刻,薛王丛胳膊耷于其臂腕上,江仲逊免不了复被薛王丛浓重的酒气熏得反胃。

“且听鄙人说,这酒,暂不饮了,留待日后再续。”稳稳精气神,江仲逊方紧扶住薛王丛,劝道。

听人劝,吃饱饭。这是常理。但薛王丛好像非但不愿听从江仲逊劝说,并抓握着酒壶,硬是不肯松手。

江仲逊当然也不好过甚强夺薛王丛手里的酒壶。不过,当其发现,薛王丛的酒壶是空壶的时候,也就不再夺取酒壶。空酒壶持于醉酒人手中,有与无,总归并无多大实质性区别,关键是须看好人,是为首要。

“阿郎,在作甚?”

江仲逊刚欲作势暂且将薛王丛就近扶进其厢房,正巧采盈由院道头上走来,远远的便朝其唤了嗓儿。

待江仲逊闻唤一回转身,采盈突兀看清楚,冷不防江仲逊身边携有的人竟为薛王丛时,可谓吃惊不小:“薛、某人,怎地在这?”

“阿耶!”好在江采苹亦于后,仓促中扯了指采盈。采盈这才不无腹诽的噤声。

如若不然,无须江仲逊起疑,依照采盈的直肠子脾性,保准不出几句话,便铁定已于江仲逊面前露馅,把前时东厢房发生的一竿子事抖出来。

见来人是江采苹和采盈,江仲逊倒并未留意这俩人的怪异,反而当即招唤道:“来得正好。快些帮吾,先把人扶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