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径直步上阁阶,头戴通天冠,身边只跟了高力士一人。

江采苹候在阁内,盈盈一礼,但见李隆基此番驾临梅阁并未把杨玉环带在身旁,心下微微了然。

凝睇江采苹,李隆基伸手扶了江采苹起见,龙目微皱,执了江采苹的纤手一同步向坐榻:“朕怎地瞧着,这些日子爱妃越发清瘦了,可是下仆侍候的不周,有所怠慢?”

不着痕迹的抽回手,江采苹凝眉浅勾了勾唇际:“陛下过虑了。”顿一顿,才又垂首道,“嫔妾自年前病了那一回,时觉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依依垂眸说着,潋眸一笑,“陛下难得来回,嫔妾自顾自净扫兴了。”

紧握下江采苹的纤手,李隆基微霁颜:“明日传召奉御,来为爱妃好生瞧瞧。”

江采苹莞尔端持过彩儿奉上的茶水,倒了杯清茶奉与李隆基手上:“嫔妾无碍,许是近些时日时气乍暖还寒,身上犯懒而已。日前张司医也才为嫔妾请过脉,说是多静养些日子便可。”

李隆基吃口茶,若有所思般略沉,朗笑了声:“张春怀倒是个着手回春的,朕当予以厚赏。”

年前江采苹偶感风寒,张春怀确实有苦劳,处事果断又干练,倒真不是个庸医风流特种兵。不过,事后云儿也曾如实告知江采苹,将曹野那姬亲送丹药一事原原本本的跟江采苹说过,是以,且不究那方锦盒中的丹药是否真就是甚么灵丹妙药,可祛百病能起死回生,在这件事上金花落也是有功劳可言的,也应是可嘉可表。

“先前嫔妾也有意重谢张司医,怎奈其都推拒了。只道是尽了其分内之责,不求旁的。”江采苹浅啜口茶,颔首搁下了茶盅,“嫔妾瞧着,陛下的精气神儿近来极好,神采焕发,玉环侍奉的可好?”

面面相对着江采苹的细声关切,李隆基突兀觉得有分愧怀,“嗒嗒”搅了两下浮在茶水面上的茶末,半晌似笑非笑。才沉声示向一旁的高力士:“去传司膳房,备几样糕点,朕今夜要留在梅阁。与梅妃对弈几局。”

“老奴遵旨。老奴这便去。”高力士立时满堆着笑意应了声,对李隆基要留寝梅阁自是满心的欢悦。彩儿侍立在旁边,更为喜上眉梢,若非天颜近在咫尺,非得拍手雀跃不可。毕竟,圣驾已有许久不留宿在梅阁。

“娘子,备糕点的事儿便交由奴吧!”彩儿心下一乐,喜笑着就步上前一步,“昔日陛下不是常说,梅阁庖厨的茶点色香味俱全?”

见彩儿自荐着。欢天喜地的就奔出阁门去,高力士请示一眼李隆基,自也乐得省趟腿跑。遂退后几步,侍候向一边。这话又说回来,梅阁的糕点做的也确是可口美味,为推陈出新,昔年就连司膳房都时常来讨教。只不过这三五年。江采苹甚少再翻花样为李隆基下厨弄美食了罢了。

对于彩儿的热忱,江采苹也未多作它言。只待彩儿退下后,才含了笑,道:“嫔妾身子抱恙,夜里怕是服侍不了陛下。陛下若只意在让嫔妾陪侍着博弈两局,嫔妾尚可尽合陛下心意。”

江采苹此言一出,高力士顿觉心头一沉,听江采苹言外之意,可是又在往外推李隆基。这宫中,哪个女人不在绞尽脑汁的筹谋着如何盛宠集身,偏就江采苹一而再再而三的净是与人两样,圣驾驾临非但不高接远迎,不想方设法的留住李隆基,反而屡屡推撵。

反观李隆基,倒未恼怒:“爱妃不希朕来?”

“陛下这般说,可是折杀嫔妾了。”江采苹面靥温婉,擢皓腕为李隆基蓄满了杯中茶水,顿一顿,方轻启朱唇道,“嫔妾巴望着能尽心侍奉陛下,奈何身子不适,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恐扫陛下的兴。”

盱睇江采苹,李隆基拊了拊掌:“听爱妃言下之意,朕,岂非是个只顾贪欢的无道昏君?”

四目相交,江采苹低头浅笑,笑靥如花:“陛下是要问罪嫔妾了?”

看着江采苹的如花笑靥,李隆基忽觉江采苹竟是笑的那般凄苦,自从皮罗阁进献曹野那姬入宫,打从那年起江采苹就年愈待其冷淡,而自打杨玉环从太真观进宫来,这大半年里江采苹越发托病闭门不出。

四下静极一时,高力士静听在下,此时此刻当真是为江采苹干着急不已。身为后.宫妃嫔,应从步入宫门那日起早就该明晓这圣宠有得便有失之理,自古帝皇更不是哪一个女人可独占的,今下江采苹如此的拒李隆基于千里之外又是何苦呢。

“罢了,且不说这个……”龙颜片刻凝重,才又霁颜道,“朕今日过来,原是有一事要与爱妃商酌。”

李隆基不予追究,江采苹遂也展颜道:“说来巧了,这几日嫔妾寻思着,也正有一事想请奏陛下。”

李隆基轩了轩长眉,端起茶盅吃了口茶:“如此,爱妃先说来一听。”

“那嫔妾便直言了。”凝目李隆基,江采苹略顿,方又不轻不重道,“当日陛下由太真观起驾回宫,因顾及嫔妾抱病在榻,想嫔妾身边多个人照拂便允了太真娘子一道儿进宫来,时,玉环在宫中也待了半载了,且不知陛下欲作何安置?”

江采苹并未问究李隆基这半年里把杨玉环养在南熏殿日夜宠幸的事,却把当初杨玉环随驾进宫归咎于己身上,纵便李隆基带杨玉环进宫明摆着就为寻欢作乐,江采苹也全未从中置喙半句,如此一来,更让李隆基听的颇觉愧欠江采苹的识大体球在脚下最新章节。

“爱妃意下为何?”先时摆驾梅阁之前,李隆基虽未料及江采苹会先提及事关杨玉环的事,但这会儿既说及,倒也省却其难启齿了。

迎对着李隆基不无闪烁的目光,江采苹依依低垂下臻首:“嫔妾身为后妃之首,陛下是嫔妾的天,凡是凡事但凭陛下做主。”

话都已说到这份上,大可用不着再隐约其辞下去,然而,在后人的笔下,杨玉环是为大唐由盛转衰的一大祸水,有贼心偷吃就该有胆量承担,江采苹绝不至于气量大到会为李隆基担下这个罪名。倘使李隆基真对杨玉环情有独钟,今时决意将杨玉环继续留在宫中,或是晋封贵妃,待到它日安史之乱爆发,便要为今日的情孽交缠一力承担。

天命不可违,历史更不容篡改,正因此,江采苹才不闻不问杨玉环待在宫中这大半年所生出的情势。入宫这**年以来,江采苹也早已安于天命,是故才可看淡这人世间所谓的权宠,不与任何人去争一时之高低。试想,就连诸如武贤仪那等心狠手辣的女人,江采苹都可不与之计前嫌,即便早知杨玉环往后里势必会是自身在这宫中最不可小觑的劲敌,难不成杨玉环还能干出比武贤仪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恶毒之事,纵使是再怎样歹毒想必也不及当年被武贤仪谋害掉江采苹腹中尚未足月的皇儿更令人恨之入骨,是以,江采苹一味的避宠所为的也只是来日不被人伤的体无完肤,伤无可伤。

往狠里说,在这宫中,恩宠还不及一日两餐来得实在,可图个长久。长痛不如短痛,一朝看开了,也就不值得再为这个去自苦,去作践自个。

好半晌相对无语,李隆基才龙目一皱,又开金口道:“爱妃自入后庭,敬谨夙著,幽闲表质,柔顺为心,寔惟通典,宜遵旧章,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朕,已决意明日早朝,便颁下敕令,晋封爱妃为皇后。”

高力士心下抑制不住的一喜,之前来时是知道李隆基是为赐封杨玉环而来,这两日杨玉环在李隆基面前动不动就梨花带雨,晌午才由娟美口中得知,前几日陪着杨玉环游园时有在百花园遇见杜美人、郑才人的事。其实李隆基早有耳闻“羞花”的事,这两日不过是佯作不知情,怎奈今个杨玉环又声泪俱下的央恳李隆基恩准放其出宫,趁早打发其回去太真观长伴青灯古卷了此残生,也免了遭人异议受尽人白眼相向指手画脚,无奈之下李隆基这才移驾梅阁来。

早年李隆基也曾有意封江采苹为一国之母,却被江采苹婉拒了,今刻李隆基又旧事重提,高力士怎不欣喜,身在这深宫之中,若说恩宠靠不长远,那权势少不得须是争上一争,否则,权宠两不得两头都占不着又当何以立足。只是,不知江采苹今时又是否会欣然接纳这份无上的荣宠。

高力士正暗暗喜中有忧,只见江采苹已是移下坐榻,垂首礼道:“嫔妾何德何能,岂敢忝居中宫之位。若陛下有心封赏,不如便晋封姊为‘淑妃’,姊禀训冠族,训彰礼则,习礼流誉,镜图有则,且为陛下诞有一公主,十余年如一日侍奉陛下周勤,于情于礼也该晋位了。”

听江采苹这般一说,龙颜微沉,似有凝重之色,高力士静候在下,同是忍不住在内里深深惋叹了声,看来,江采苹当真是心死了。

阁内好会儿沉寂,李隆基才前倾了倾身,扶了江采苹直立起身来,龙颜却仍有分不可捉摸。

看眼李隆基,江采苹就地又礼道:“嫔妾还有一言,且不知当讲与否?”见李隆基默声轻抬了下手,才又敛色续道,“嫔妾瞧着,近些时日有玉环服侍在陛下身边,陛下显是龙马精神海鹤姿,恕嫔妾直言,玉环虽非出自门袭锺鼎之家,但也不失为婉顺知礼,时,既与寿王了断了夫妻情义,安身立命在太真观,陛下这般留着其在宫中总不是个长远,备职后庭升做女官似也不合矩。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早作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