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毕竟是客。做为主人家,总得象征性的为家客留分面子,才不致于搞到双方均下不了台阶的地步,伤了不必要的和气。

不过,“箭”既已袭面逼来,江仲逊索性也不卑不亢:“烦贵客亦上心,吾深表歉意。这事儿,吾与小女尚未谈及定论。吾身为人父,事关吾儿终生幸福,非是小事。顾忌周全倒在其次,于吾内里,尚在于吾儿怎想。吾儿的亲事,亦需吾儿认可。望请诸客,可稍体谅吾为人之父的这颗心。”

在先后闻过采盈和江仲逊俩人各抒的己见之后,对于招江采苹入宫之事,薛王丛与高力士心中亦皆有了看法。看来,无论是何人来充做说客,这江家上下,果是一门心思铁了秤砣,意欲将此事不了了之。单就江采苹这桩事而言,清一色拖延态度的结果便是——全无下文。江家父女亦压根就没打算想要买谁的账。

说白了,现下的问题,并不在于他人是如何布置的,旁人的观点均可忽略,即便江仲逊与采盈二人,亦包括在这范围之列。最为关键的一点,仍卡于江采苹本人终究将作何样抉择。

“阿耶年岁逐迈,儿此生别无奢求,只想伺候阿耶安度晚年。”江采苹幼年丧母,江仲逊可谓既为人父又为人母,一把屎一把尿,独自将其拉扯成人。纵然江采苹再怎般无情,这份亲情,却烙存于其印象里抹煞不掉。何况,女人原就是多情之人。

“小娘子孝心可嘉!江卿有女如此,夫复何求?”闻罢江采苹婉辞,高力士倒未急于辩白,反称赞了句江采苹,余外还不忘恭维了席江仲逊。这不禁令适才退去厅堂外的一干近侍,暗里侧目,面面相觑。

其实也根本不足为奇。近侍终归是由李隆基挑选予高力士以及薛王丛的,本职无非是沿途守护高力士和薛王丛安全而已。除此之外,倘若论关系上的亲密度,自然是偏向于李隆基。好歹的,其们乃是受命于李隆基,远在长安城内的当今皇帝,才算是这群奴才的真正主子。

前响高力士之所以遣开身旁的近侍,顾忌的缘由,实也拘于这个罢了。在人眼皮子底下遭受监督的,不止是薛王丛,就某种程度上讲,高力士亦在其中。但厅堂本就不大,厅堂里的人说话声,难保隔绝不住。是以,除非距离厅堂甚远,否则,即使站到了堂外去,同样听得见里头人谈话音。

“且不知,小娘子是否明懂,何为孝?”姑且不论高力士道出的这番话,究竟是出自真情亦或是假意,江采苹正欲舒口气,未料旁侧的薛王丛,竟恰于这节骨眼上,插接了询戏话。

“薛、贵客这话问的,可真介个有意思!”薛王丛的刁难,江采苹尚未吱声,采盈却已再番看不过眼去薛王丛骨子里的傲慢劲儿,遂皮笑肉不笑相讥道,“这‘孝’字,连奴均悉之,贵客该不是成心打趣奴家小娘子吧?所谓孝,上为‘老’,下为‘子’,老自是指上一代,至于子,想必就无需奴赘释吧?如若拆之,则像极一个儿子背负着一个老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上一代跟下一代融成一体,密不可分,即堪称为孝。简单如这般,三岁的奶娃,均明懂。哼……”

采盈文绉绉的拽完文,便不屑的朝薛王丛轻哼了嗓儿。心下实则不无庆幸,幸亏往昔江采苹有正儿八经教导过其关乎孝道的篇章,如若不然,想必今日其也断无可能性占尽便宜,讨得机会于人前卖弄。

江采苹自然甚晓,采盈实是在装腔作势,现学现卖班门弄斧。于是睨瞥采盈,示意其见好就好,省得得意忘形反是落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下场。继而方不急不躁回复薛王丛道:“百善孝为先。孔夫子亦有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故,吾切不想,子欲养时而亲不在。承蒙诸客好意,吾着实愧不敢当,敬请诸客谅解。”

自小到大,江仲逊深解江采苹性情,时至如今,亦一样。江采苹爱梅如狂,江仲逊便不惜重金,各地寻求各类形形色色的梅树移植于自家的房前屋后。每至深冬临春时节,满院梅花竞相开放,玉蕊琼花摇缀枝丫,暗香浮动,冷艳袭人,仿佛一个冰清玉洁、超脱凡尘的神仙世界。

而那时,幼小的江采苹徜徉于梅花丛,时而出神凝视,时而闻目闻香,日夜陶醉于梅花的天地间,不畏寒冷,不吝乏厌。于梅熏染下渐渐长大的江采苹,品性亦掺杂入近乎于梅的气节,气度高雅娴静,性格坚贞不屈,刚中有柔,美中有善。配上其日益出落得秀丽雅致的容貌,苗条颀长的身段,愈加尤为宛似一株亭亭玉立的梅树。

一晃数载已逝,几经沧桑,几经变化,江采苹心底却依然记忆犹新,曾经位于那一片梅海仙境之中的一段美好回忆,以及那幕叫其与江仲逊同是不堪回首的创伤印痕。延及今时,理当是换其,来回馈江仲逊过往曾付与其的情感才是。

所以,纵使江采苹不为己身考虑,亦须为了已趋向于老矣的江仲逊,做回合最末的挣扎。如果可以就此摆脱命定的齿轮,当然再好不过,反之,多少也可减分负罪感,起码做到心无遗憾。

“小娘子的口才,果非是一般人可比得了的。”半晌无语,薛王丛玉柄折扇轻摇,非但未显怒意,反倒唇际浅勾,“倘小娘子意已决,某亦无甚可多言。但不得不说白,某本以为,聪明如小娘子,才貌双全,理应有远见卓识,凡事懂得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可惜,可惜呐!女人啊……”

早在日前,前往长安城采购药材时,采盈原就已对薛王丛持有很重的意见。加之在江采苹抛绣球招亲那日,又巧不巧地窥见薛王丛竟背着江采苹,领了个一袭黑色斗篷的不明女子擅闯入了江家隔院东厢房,采盈已是对薛王丛没有了丁点好感。眼下薛王丛竟还敢仗势欺人,这下,委实惹得采盈更为冒肝火。当即也顾不得是否逾矩,便兀自拉下小脸,径自跨前小半步,气愤愤呵斥向薛王丛这个负心汉:

“你这人,说不过理便作罢,怎可变相中伤人?奴虽说愚钝,但甭认为奴听不懂你话外之音,明摆着在讽臊奴家小娘子鼠目寸光嘛!须知,奴家阿郎与小娘子,视你为客,才处处忍让于你。难道你就丝毫不懂,‘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销’的道理?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身为堂堂一朝薛王,倘如真介个连这个均不懂,也未免忒缺家教吧!”

越说越为激动之下,采盈情不自禁抖出了薛王丛的身份。纵然江采苹有意阻止其,却也为时已晚:“不得无礼!”

“小娘子,奴……”被江采苹一嗔怪,采盈亦后知后觉醒悟到,自己又犯了口误。小脸登时火辣辣。

“还不退下。也不想想,这儿有你个丫鬟,插话嚼舌的份麽?依吾看,以往忒娇宠你了,这般没分寸,成何体统!”生怕采盈愈作释愈添乱,江采苹遂正色打断其话。佯怒斥责着采盈,清眸的余光则不着痕迹地挑了窥江仲逊。

采盈一时冲动揭了薛王丛底细,令江采苹不安心的,实在于江仲逊的反应。皆因近日以来,江采苹着实弄不清楚,江仲逊到底晓不晓得薛王丛和高力士等人的真正背景,又是否知晓,高力士和薛王丛此番出京下江南,为的正是日前陈桓男告知于其父女俩的替李隆基选秀女之事,且,正是主审人。

亦恰是因于心底没谱,江采苹才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敢于江仲逊面前直白挑明事情真相。只恐江仲逊接受不了。就像江仲逊刚才所言,保护江采苹免受伤害,对江采苹的幸福负责,乃其为人父的责任,是其天职;较之于江采苹而言,毕竟,这也是江采苹为人女的一种本能。

“近两日与诸客相处,时间虽短,可吾也深知,诸客绝非等闲之人,皆非平凡者……”反观江仲逊,脸上倒未有诧色,反而带笑道,“吾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尚可接待贵客临门。赎吾自不量力,如若今后,有求于诸客时,还望诸客可念在今日曾有过浅交情的份上,别过甚为难吾父女。”

言罢,江仲逊即面向薛王丛和高力士,深深地鞠了躬。

江采苹见状,顿觉心酸,忙不迭上前,搀扶向江仲逊:“阿耶,这是作甚?”

“苹儿,听阿耶说……”反握住蓦地泪盈盈的江采苹纤手,江仲逊轻抚下江采苹耳际的发丝,略顿,方和声续道,“阿耶愧对苹儿,未有能力能尽到为人父的本职,了不了苹儿期望,阿耶无甚求,但求苹儿,以后少怨恨些阿耶,阿耶便老无悔憾矣。它日,无论处境如何,苹儿均要照顾好自己,别让阿耶不瞑目,已是对阿耶尽孝。答应阿耶,可好?”

“阿耶……”闻罢江仲逊所嘱,江采苹瞬的跪于地,泪珠子断了的线般,当众滚涌出眸眶,泣不成声。

尽管江仲逊未明言何事,亦未明指何语,但江采苹了然,江仲逊已然是在将其托付于人。所述之言,不亚于托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