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仪宫。

用过夕食,皇甫淑妃就让几个婢子早早退下,独自挑灯缝绣着一件花色较鲜的褙子。这两年,小县主长得甚是快,也正当长身子的年岁,去年秋后的衣裳今秋再穿在身就短了一大截,不合身的很。

李隆基乘坐着龙辇由淑仪宫宫门外经过,见里头很是安寂,便示下调头,停驾在了淑仪宫宫门前。

见李隆基步下龙辇,高力士眼明的立马示意几个小给使先行把龙辇抬向一旁,停靠了在宫道一侧。

淑仪宫里极其安寂,殿门上掌着一盏烛笼,随风摇晃在半空中,烛光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殿内殿外不见一个宫婢。

高力士紧走几步,上前推开殿门,只听“吱呀”一声轻响,只见曳地的帷幔中,鼓荡着一抹人影,正对着烛光在穿针引线。

李隆基也未让高力士通传,径直提步入殿,挑起幔帐一看,果是皇甫淑妃正侧坐在寝殿里在绣褙子,遂抬手示下高力士于外候着。

“陛下?”

听见细微的脚步声,皇甫淑妃抬首见是圣驾,一时看似有些晃愣,旋即才搁下手上的活,连忙起身恭迎:“嫔妾不知陛下驾临,望乞陛下宽罪。”

“爱妃无须多礼。”李隆基立定身,还是伸手扶了皇甫淑妃起见。

面对圣眷,皇甫淑妃又是微微一怔,往日里李隆基只会伸手扶江采苹起见,不管其是婕妤时,还是在做淑妃的那几年,都不曾享此恩宠。

“爱妃这是在为箐儿备新衣?”环睇皇甫淑妃刚才放下的锦缎褙子,李隆基一甩衣摆坐下身。

“往后里天凉了,嫔妾闲来无事,只当是聊以度日。”皇甫淑妃温婉的笑着。半晌才像想起甚么似的,“瞧嫔妾都忘却奉茶,陛下且坐着……”

“不妨事。”见皇甫淑妃转身欲步向前殿备茶,李隆基龙目微皱,朗笑了声,“先时朕在勤政殿,已吃了不少茶。”说着,示下皇甫淑妃但坐无妨。

“那嫔妾去让人备几样茶点……昨儿个江梅妃才让云儿送来两盘茶点……”皇甫淑妃犹豫着,圣驾突如其来,料想不是碰巧路过。但又不便追问,打心眼里更希祈李隆基是心里惦记着自个而来。毕竟,这宫中的日子并不好捱。这些年若非是受江采苹的感染,耳濡目染江采苹的不争世事,想必其今下也在这形同废宫的淑仪宫耐不住宫闺寂寞。

听皇甫淑妃提及江采苹,龙颜似有一瞬间的凝重:“朕若想吃梅阁的茶点,自会摆驾梅阁。”顿一顿。方又微霁颜道,“爱妃且坐,朕今夜来是有几句话,想与爱妃说。”

皇甫淑妃依依垂首,于一旁的一张空榻上端坐下身,近来宫中多是非。有人欢喜有人愁,桩桩件件虽说与淑仪宫并无直接的厉害关戈,却无不涉及梅阁。人人事事无不牵扯及江采苹。

片刻沉默,李隆基才又开金口:“爱妃与梅妃,素有情义,近些时日,朕少去梅阁。梅妃可好?”

“江梅妃一切安好。”皇甫淑妃浅浅一笑,尽管李隆基关切的不是其。但这刻其却全无吃味之意,反而忽而觉得眼前这个与自己也曾同床共枕过一年半载的男人并非是个无情无义的薄情人。

自打碧玉年华被礼聘入宫,从一干良家女之中选为婕妤,在外人眼中可谓是一步登天,这二十几年以来皇甫淑妃侍寝的日子却是有数的,尤其是在怀上临晋之后,几乎再未被召幸过。在这宫中,女人无恩宠可言便谈不上权宠,更多的是孤苦伶仃老死宫中者,是以在皇甫淑妃看来,上苍对其已然不薄,至少赐予了其一个乖顺的公主,而今临晋在郑家也是妻贤子孝,与郑潜曜夫妻和睦,说来皇甫淑妃已是于愿足矣,哪怕明日就命不保矣也算死而无憾。至于圣宠,倘使李隆基愿意多来淑仪宫,皇甫淑妃自也满心欢喜,但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便唯有看开。正如江采苹早些年所言的,只有独善其身,善自为谋,那才是长远之计,不致以害人害己,祸及门第,更可佑庇子孙。

“日前临晋带着箐儿进宫来,还有去梅阁看探江梅妃,听临晋回来说,江梅妃还手把手教授了箐儿吹笛!”皇甫淑妃含笑说着,面上透着喜慰之色。

李隆基龙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拊掌朗笑道:“梅妃的白玉笛,可谓当世一绝!倘箐儿可得梅妃真传,来日定长及个才女!”

“可不是怎地?”皇甫淑妃展颜一笑,“嫔妾也交嘱临晋,回头为箐儿物色一支玉笛,在府上好生习练,待下回进宫,也便江梅妃传授笛技,予以指点一二!”

“临晋一贯与梅妃亲近,箐儿竟也与梅妃投缘……”李隆基不轻不重地拊掌笑了笑,当年江采苹是个极爱孩子的人,只可惜天意弄人,那年江采苹身怀有孕时却痛失了腹中尚未足月的皇儿,事后奉御上禀江采苹恐是伤了身子,怕是今后再难有孕。

而这几年,也印证了奉御当年的诊断,自那次滑胎,江采苹就再未有喜,对此李隆基不无悲恸。前些年,每每看见江采苹目光中所流露出的对宫中的几个皇子、公主的那种疼惜之情,李隆基就深深地愧怀不已,更是日愈心生愧疚,总觉得无颜以对江采苹的用情之深,纵便近年宠幸过曹野那姬,今时更对杨玉环恩宠备至,然而对江采苹却始终难以忘情,或许愧欠更易于使人情长。

对于江采苹绝孕的事,当时当日李隆基就下敕,不准外传泄露,是以那日在场的几个人——奉御、高力士一直都守口如瓶,直到今时今日江采苹也不知晓此事。也正因此,这些年看着临晋与梅阁的亲近,李隆基也欣慰了不少,故而当年皇甫惟明、韦坚被贬时,不曾累及皇甫淑妃,未久反却晋封了皇甫淑妃为淑妃。这一切说来,何尝不是顾及江采苹,只是不见得江采苹会体谅李隆基这一番良苦用心罢了。

“陛下,陛下适才说,有话要与嫔妾说……”察言观色着龙颜,皇甫淑妃轻挑着细眉含笑脉脉道,“且不知,陛下有何事欲与嫔妾道?”

李隆基这才稍稍回神儿,龙目一皱,沉声说道:“朕也无甚要事,近来前朝政事繁重,朕甚少抽得出空闲来后.宫,后.宫中诸事,往后里便由爱妃多多协理梅妃。”

皇甫淑妃心下一动,早些年也曾与董芳仪共有过协理之权,当时是因为江采苹要随驾前往皇陵祭陵,而今李隆基竟又有此一说,怎不令人多虑,遂欠身道:“陛下皇恩厚重,嫔妾只怕力所不能,有负圣望。”

何况千秋盛宴上,江采苹已交代云儿将凤印交还李隆基,还当着皇甫淑妃之面上表,恳请李隆基早立皇后,此事皇甫淑妃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殿内静极一时,好一会儿沉寂,但听李隆基才皱眉说道:“朕,早便有意册立皇后,然,立后一事非同小可,须昭示天下,不止要懿德懿容,更须垂范万众,母仪天下。”环睇皇甫淑妃,又道,“朕,思来想去,时,非是册立中宫之时,爱妃入宫多年,夙表幽闲,胄出鼎族,柔顺为心,梅妃备职后庭,寔惟通典,誉闻华阃习礼流誉,镜图有则,后.宫繁事,姑且交由爱妃协理梅妃,朕,也可静心理政。”语毕,便取出凤印,放于几案之上。

皇甫淑妃连忙移下坐榻,谢恩道:“陛下恩宠,嫔妾感沐皇恩,只是,江梅妃……”

“梅妃那,便由爱妃去说个情……”李隆基拊了拊掌,站起身来,“朕,勤政殿还有些政事,爱妃早些歇息。”

皇甫淑妃忙起身恭送:“嫔妾恭送陛下。”

凝睇皇甫淑妃,李隆基大步迈向殿门去,高力士静候在门外,一见圣驾出来,赶忙随驾离去。

恭送走圣驾,皇甫淑妃回身坐回坐榻,看眼几案上的凤印,眉心微蹙,此番李隆基前来,显是要其去梅阁当说客,劝说江采苹再收回凤印,由此可见,李隆基册立江采苹为后的心意一如从前,即便如此,江采苹那边却不易说动。

近些年与江采苹相处来,皇甫淑妃早知江采苹的脾性,别看有些事江采苹不表露面上,但却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在这宫中人人都有其不可言说的心事,江采苹的心事却不为人所知。

今夜听李隆基言下之意,待忙过眼前,似乎便要昭告天下册立皇后之事,皇甫淑妃自知自己无那个德容母仪天下,但若李隆基果真册立江采苹入主中宫,想来对整个后.宫可谓实有裨益,至少可正一正宫风。

不过,眼下的问题却还在于,时下杨玉环正得圣宠,且是宠冠六宫,一旦李隆基圣意下达,难保杨玉环不会为之争风,况且杨氏一族这两年也日渐兴起,立后一事一旦有何偏池,后果势必不堪设想。许是李隆基的心存疑虑,两难决断,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