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紧邻于长安城东市西侧,乃俗称的“北里名花”集中居住坊。直白而言,即为长安城最著名的红.灯.区地带,难怪引人嘈嘈切切。亦无怪乎这平康坊的大茶壶,只一眼便辨识出薛王丛是为何身份。

“免礼,起见吧!”余光不着痕迹滑过江采苹,薛王丛故作声干咳,略顿,方转为续道,“你,适才欲问本王,请教个怎的明白?”

见薛王丛话有所指,伏叩在场人等忙不迭躬身退侧,纷纷怯让出一条路来,以便江采苹可较近薛王丛马前答话。

“吾……”原本,江采苹整个人正处徘徊边缘,可谓思昔忧现。但见此等场状,亦意欲直截了当应通。可没曾想,刚欲作应,抬头竟赤果果对视到薛王丛眼底折射的玩味,心下顿时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江采苹的欲言又止,薛王丛自是尽扫不差,但并未接予片字半语,仅就判若围观者般聊作静待。

俩人一在高一在低,面冲面暗较僵持,周遭随之趋陷安寂。

人都说,人心齐,泰山移。临至江采苹,楞为地头蛇压不过强龙。别说天时地利哪头均不占,即便单是求个“人和”利场,瞅目前状况,恐怕亦无人敢与之为伍。

然性命攸关的事也怨念不得,换做谁均会细作掂量。所谓识时务者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思忖着日后总归尚有很大机缘再做碰面,届时相与计较当为上策,江采苹于是隐忍以行,先行颔首道:“是吾无礼,望薛王恕罪!”

将江采苹从头打量到脚,约莫半响,薛王丛方嘴角上勾,却只轻呵了哼:“哦?”

倘在往常,换个环境,薛王丛唇际牵起的这噙笑,势会惹得天下无数女子为其竞折腰。毕竟,这世上还未曾有过一人,敢情照了他金面,倒这般粗楞无礼的。

尤其是女人。

尽管眼下尚不能十成十明鉴,脚下这个“可怜”人必是个可人儿,此时此刻,薛王丛亦足以能够做肯,下立之人绝非男人。

男人和女人。既非生为男人,那存乎这两性间貌似就仅还剩余一种人,即为后者。但凡犯入到手边的花色,闲暇工夫他还是多少有份耐心,习惯性修修剪剪与之裁个尽兴。

薛王丛以往盘筹的谋划无不稳操胜券,可惜这回合不见得亦可任如其意。时下迎触于他的人,不是往昔那群尽随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莺莺燕燕,而是江采苹。

虽说薛王丛似有若无流露的无所谓态度,打始于第一眼相见起,便委实令江采苹无法捉摸难稳握心神,特别是现下当口。但最起码的自持力度,江采苹还是有的:“只因吾初到盛京,不曾识得薛王金尊,贸然触冒薛王……吾是说,这人乃吾贴身丫、书童,倘有莽撞薛王尊驾之处,恳请薛王大人不计小人过,饶其性命。吾代为叩谢薛王恩德!”

心中有谱,亦不表示坐定赢家。薛王丛的笑,江采苹自知无福消受,可一旦应对起来依是心有余力不足,颇觉背脊窜冷飕,惶然宛如被什物利器穿透,连与人简作谈释也变得有失水准。反倒采盈,亲睹江采苹言毕便谨提衣摆,面对薛王丛屈跪下身,却是渐有恍悟。

“郎君这是作甚?既为奴过错,由奴自个承担就是。无须郎君代为受惩,奴何以承受得起?”舔舔因于江采苹之前那一巴掌,而早已咬出血腥儿味的干涸唇瓣,采盈遂就急道,“喂,要抓就抓奴一人,要杀要刮尽可悉听尊便!但奴所闯祸事与奴家郎君无干,休要伤及奴家郎君……”

“放肆!”外加其一番夹枪带棒的无礼聒吵,显是引得薛王丛动提怒气。

旁观诸人见状,愈为忧忡被迁怒及身,越发惶恐伏趴在地。暗里皆拭了把虚汗,认定这下有人肯定会讨尽苦头吃。

反观薛王丛,动怒归动怒,看似倒并无过甚查究采盈之意,反将全副心思再度投注向江采苹,少时相摩,复追质道:“你跟本王请教的,就指这个?”

“回薛王,正是。”揣度着薛王丛语味,江采苹丝毫不敢松怠。微鼓底气,方斟言酌句应声。

世人只道“伴君如伴虎”,实际上,但凡同权贵打交道,无不是在步步赌命。更何况同这位一向待人不善人缘浅薄的薛王爷峙局,夹之烟花柳巷名闻遐迩,朝堂之上则声名狼藉。传说凡与之存生过节者,下场皆杯具。

“如此甚好。那本王就直接撂你话……”他人命悬一线紧要关头,薛王丛本人偏专挑这时舒了记长哈欠。像极疲劳不堪样子,又似已满为不耐烦。而后方一气呵成其下文,逐条咎罪道,

“肆图私掳皇亲国戚,无异于谋逆,本王该如何做主?如祸于小人胡作妄为,椒儿稍有闪失,纵然本王都无以担待,尔等每人又多长几颗脑袋供砍?”

薛王丛平度骤绕圈子,江采苹霎时哑塞,同时亦出奇添堵了分失落。

自古“坯大不如砖钱”。人中身份,天壤之别,历来骇(害)死人。

即使原只不过是场小小闹剧,并非像薛王丛刻画得那般严峻。绝不带政治色彩,亦不危涉国之社稷;况且市井之内,行走过程你踩到我我碰到你本就再平常不过。然而当下乱造已然牵扯到极为特殊地对象,由此造就的后果亦应可想而懂。

“阿翁,俶儿无恙。”场景尴尬之际,但闻这称稚唤,只见由始未置一词的李椒,亦即薛王丛口中搪溺的“椒儿”,豁地突兀开口插释道,“其实,此事当怪俶儿。先前是俶儿自己不小心摔跤,方害别人也跟着绊倒。原不关旁人错,倘作追究,理应为椒儿向人言歉才是。”

顷刻,李俶之澄解,自抵得外者陈列的万种理由具备说服性。

碍于情面,薛王丛同样不好再借过苛刁。只得缓施口吻,换以关切道:“俶儿,果如是?”

“是的。”利落地应着,李俶随就灿笑着伸伸腿脚,“阿翁看,俶儿尚可活动自如。且就磕得膝骨略有微疼罢了,顶多修养两三日便会好。确是不妨事。”

多情仁善的李俶,不免让江采苹对其另眼相看。这个倒霉的可怜孩子先时被采盈撞压在身底那么许久,时下却还能讲出这番“大人话”来,说来切实难为情。

李椒,系唐玄宗李隆基第三子——忠王李玙之长子。现今小小年纪,已封号“广平王”。

早在采盈跟自称“老叟”者针锋相对那会,薛王丛尚没出面时,江采苹实则就已估猜到李俶身份不会太过简单。因为任人欺垫于末底位的李俶,里身掖套的裤管衣缎明显勾芡有廓杏黄彩线。

据悉,唐以前黄色上下通用,并无特别尊贵意义。及延至大唐,唐承隋制,对于服黄之说,唐服则百出叠禁。

由自唐高祖李渊以赤黄袍巾带为常服之后,谏人提议赤黄近似日头骄颜,“天无二日”,日乃帝王尊位象征,打此便开启赫黄贵归帝王所专用律例。黄袍升作帝王御用服饰,臣民一律不得僭用,加以品级定袍衫颜色,是为“品色服”章制。

不言而喻,杏黄亦隶属“服黄”色系,未经允赐绝不可随便擅服,列与皇室难脱干系。江采苹前响正就发现这处细节,只不过暂无从得知这毛孩子的高名上姓终是为何而已。

“阿翁,俶儿可否逾为求情,谨请阿翁宽饶其数人吧?”李椒进而请说着,继朝薛王丛敬予作揖。

江采苹见机,亦忙趁现下热劲打铁,刻意未候待薛王丛表态,便径自起身,率然拱手应和道:“吾承谢薛王包涵,薛王千岁!”

是聪明的,见好不收无外乎落人笑柄。有下台阶可踏硬死撑着不走,那是找虐。

江采苹纵有骨气,却也绝非受虐狂。况且李椒一言一行,中听又中看,俨然的元君风范。无形中使人对其好感度益为高升。

诚然,李椒这席话挽救的不止江采苹一人,更为死里逃生的还有采盈及那自称“老叟”的怪人。

“还不快放开奴,放开啦!真是讨厌,抓疼奴这般久,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历经前面层重教训,采盈眼下虽称得上不胜庆幸,亦不敢再妄加叫嚣,低声咕哝着做扭摆,即挣脱开人手绑缚,“郎君!”

没防备采盈转就速度躲闪到己身后,江采苹初始晃了好大个神。思及前刻采盈才挨过自个一巴掌,那股子别扭劲,且不想采盈到底反应过味来没有,反正江采苹立时立地是做不到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是以,采盈彷佛跟从前模样的亲近表现,着实叫江采苹纠结。

“郎君,快啊!快些替奴解除绳套,奴的手险要给断掉了!”

在采盈接二连三催促之余,江采苹方才生出响应:“哦。那,那你站稳别乱动,吾怕弄伤你……”

“不妨事。郎君尽管动手便是,奴自是信得过郎君!郎君是不知,被绑着才难受呢!”

采盈淡描慰劝,江采苹反为不是滋味。再瞅采盈给麻绳勒出痕印的纤腕,顿觉鼻酸。

“咳!”眼见有人演绎主仆情深,薛王丛刀刻的立体五官却变铁青,“既有椒儿帮求理说,那本王姑且就暂饶汝这次。下不为例,倘有再犯……”

“怎地?为权贵者便可为所欲为,想抓人就抓人,想关谁大牢就关谁大牢,想砍人脑袋就砍人脑袋。那咱这些做平民百姓的,岂非连苟活亦不成?”好不容易盼得闹心事儿将作了结,却未期,局中人还没顾得松喘畅快气,人群之中早已有压根不愿领情的家伙,明目张胆撺掇狠话:

“试问公理何在,王法何存,天理何寻?国之将兴必有祯祥,这天下将乱,必有妖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