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杨玉瑶出了宫,昨夜南宫发生的事,不了了之。

不几日,杨玉环以为大唐荐福为名由,再一次至玉真观祈福。想当年,李隆基一道圣敕,杨玉环得以从寿王府奉旨为窦太后荐福,时至今日,转眼已过五个年头,今时虽也是奉旨入观,在外人看来,其中却是有隐情。

只不过,一时间还无从得知罢了。加之杨玉环又是乘坐凤辇上的山,仪仗隆威,出行十为风光,不似上回是主奴三人背着包袱卷回观,是以纵有些流言,却未传开。

然而,也只有局中人才晓得,杨玉环此行实则无异于第二次被遣送出宫,所谓的表象,不过是为避人耳目而已。毕竟,李唐家的面子丢不起。

时气渐凉,孟冬寒气至,往年一入冬,圣驾多会摆驾骊山行宫度暖冬,今岁却迟迟未见动静,许是因由常伴君王前的美佳人不在,连兴致也提不起来。

腊月里,新平诞下一子,取名裴仿,裴府却未操办洗儿礼,裴竑病故还未一年,全府上下仍沉浸在丧恸之中,即便新平十月怀胎为程家添了个男丁,但裴仿一出生就是个无父的小儿,母子二人的日子想是也不好过。但话又说回来,程府的现状令人叹惋归叹惋,裴竑一脉好歹是后继有人了。

得闻新平喜诞麟儿,江采苹还是交代云儿备了份厚礼送上门,权当是顾念新平现下的处境。早年新平还未嫁出宫去之前,尽管常氏未少作恶,但新平骨子里并不坏,习知图训,帝贤之,是众公主中也算较受李隆基喜爱的一个女儿。而今丧母丧夫成了新寡,也是惹人怜惜的。当云儿走了趟程府回宫后,却是带入宫一个叫人意外的消息。

“娘子,公主托奴捎个信儿,说是迎入腊月门,府上有喜,公主改嫁楚国公,望乞娘子纡尊降贵观礼。”待简单回禀过新平母子俩在程府的情况,云儿略显迟疑,才又顿声说道。

江采苹不由凝眉:“怎地回事儿?”

云儿回道:“公主只道是。李相从中做的媒,至于旁的,也未及与奴细说。”

江采苹端着手中茶盅。一时有些晃神,想当年楚国公姜皎因罪流放,祸及门第,染疾卒于道,事隔多年。后才洗冤礼葬,追赠泽州刺史。这一晃又十多年过去,何以又冒出一个“楚国公”来。

疑顿着,江采苹脑海倏地一闪,。当年滑胎,采盈、月儿被打入天牢。为营救采盈逃出升天,江采苹曾乔装出宫前往薛王府求助薛王丛,不料薛王丛并不在府上。看在老乡的份上,崔名舂曾带江采苹亲往平康坊伊香阁,犹记得那次在伊香阁就碰见过一人,自称姜皎之子,且毫不避讳地大肆宣告当朝首辅李林甫是其亲娘舅。为此江采苹当时虽有不快,但为免暴露身份并未与之多做计较。再加上那日在伊香阁,青鸢及时让人出面解围,过后江采苹倒许久未再想起那人来。

不过,有回在勤政殿外,江采苹与李林甫不期而遇时,曾委婉的间接提及过这事儿,李林甫何等老谋深算,在那之后伊香阁再未见过那人闹事。今时听云儿这么一说,江采苹忽地又想起那人浑身黑黝、卧蚕眉、面如重枣的那一副猥.琐相,不知何故,当时一日与之不过是走了个对面而已,倒是把那人的面相牢记的如此深刻。

倘使这是同一个人,新平竟要改嫁于其,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依那人的德性,只怕新平这一嫁是跳入了火坑了,往后里的日子估计只会更加难过。

姜皎纵然也是凭其本事谋官,当年因一时糊涂祸由口出,却并非大恶之人,若当日所见那人真是姜皎之子,江采苹隐隐觉得,那绝不会是个大善之人。新平下嫁裴竑,小夫妻并结连理还未两年就丧夫,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已是极大的不幸,纵便大唐风气开放,又有几人甘愿落个克夫的罪名,可现下裴竑尸骨未寒,丧制还未满三年,新平竟又要改嫁他人,且还是那般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此生怕是要暗无天日了。

“那楚国公,高姓上名是何字?”心下忖量着,江采苹温声问了句,着实不忍于心再见新平往火坑里跳。

“奴打听过了,这楚国公乃姜皎之子——姜庆初,日前在朝中刚擢为太常卿。”云儿如实作答道,晌午回宫前,特意在一间茶坊向人打探过,略一思忖,又道,“娘子,这事儿在宫外已传开,都道姜府否极泰来,祖上有德。”

江采苹蛾眉轻蹙,听云儿言下之意,若此事真是李林甫从中牵线,却又偏偏挑中新平下嫁,想是这其中并不简单。正不无疑惑,只听阁外传来一声通禀:

“圣人至!”

一听圣驾驾临,江采苹放下茶盅,不急不慌地才上前恭迎:“嫔妾参见陛下。”

这两个多月,李隆基时时来梅阁,却也不留宿,只是与江采苹茗茶赏梅,今冬梅林的梅花盛放的比往年都早,一片片沁心心脾,林间的宁谧,似乎可沉人烦绪。

李隆基伸手扶了江采苹起见,抬手示下诸人退下,旋即执着江采苹的纤手步向坐榻。那衣身上夹带的寒气,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赶了很久的路才到来。

江采苹颔首端持过茶盏,奉上一杯热茶,不着痕迹将手掩在了袖襟下。今冬时气并不怎寒冽,阁内也早就添置了火盆,刚才被李隆基的大掌握着,感触着那掌心传来的一股温热,却令江采苹有点不自在。

“怎地也不添个手炉……”李隆基看似并未在意江采苹的刻意疏离,只龙目微皱,一甩衣摆坐下了身。

“适才有些燥,便撤了。”江采苹亦不拘礼,在一旁端坐下,未急于作问新平改嫁的事,“陛下今儿个过来的早,嫔妾这便交代彩儿备膳。”

李隆基茗一口茶,龙颜稍展:“不急,朕在勤政殿,先时用过不少茶点。”隔三差五的,小夏子就奔来梅阁跟云儿讨要茶点,明眼是圣意,彩儿、月儿合计着眼下可谓梅阁复宠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这些日子可未少殷勤的卖力备膳,几乎把这几年在庖厨学研出的花样膳食都献上了个遍。

对此江采苹只当不知情,任由彩儿私下瞎折腾,对于彩儿、月儿的一番良苦用心,自是有感于怀,但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情深缘浅,早已回不了当初。既然还不到了结之日,也就只有平心静气的慢慢等待告结。

彩儿、月儿的殷勤,看在高力士眼中却是欣慰的很,毕竟,江采苹与李隆基之间的情意纠葛,高力士最是明了,今下难得江采苹不拒人千里之外,由衷巴望江采苹的恩宠可一如当初。

“日前李相上表,呈奏为其表兄请婚。”静坐了一盏茶,李隆基沉声轻叹道,“当年,朕应承下姜皎,其正妻嫡出之子,可为驸马,唉!其后得罪,朕,想来不无愧喟,时,李相请奏,朕思来想去,君无戏言,有意赐婚新平,爱妃意下如何?”

江采苹心头一跳,原来果是有隐情。稍作沉吟,浅勾了勾唇际,抬眸看向李隆基:“陛下仁圣,恕嫔妾直言,以嫔妾愚见,此事只怕不妥。”

李隆基龙目一皱,凝睇江采苹:“爱妃何出此言?”

江采苹自是不可提及早年曾见过那姜庆初一面,也不便在御前直言那姜庆初根本就是个酒色之徒,遂莞尔笑曰:“新平初为人母,又丧夫不久,实还是个为夫守丧的新寡,一旦赐婚,嫔妾只怕难堵悠悠众口。”顿了顿,凝目李隆基,无声叹惋道,“新平是何心性,想是陛下比嫔妾知悉,一个女人,如是苦命,倘使下嫁姜府,这往后里的日子……”

李隆基也叹了口气,搁下茶盅,龙颜有一瞬间的凝重:“爱妃心意,朕,甚慰然。然宫中,时,无余可嫁公主,朕,岂可失信于天下。”

江采苹不禁心下微沉,李隆基所言不无在理,放眼宫中,除却杜美人、曹野那姬宫里的二位公主还未出阁,待字闺中的公主确是一个不剩。依照杜美人的心气儿,虽说姜庆初已被擢升为太常卿,却不见得杜美人就肯把女儿下嫁与姜庆初,至于曹野那姬,就更无商量余地可言,再说小公主年岁也还太小。

“陛下,恕嫔妾多嘴,事关新平一辈子的大事,嫔妾觉得,怎说也要看看新平作何感受才是。”江采苹思量着,终是忍不住又多言了几句。话一说出口,却又有些后悔,差点咬破自个的舌尖,今个云儿出宫前去裴府献贺礼,虽行事低调,却难避得开李隆基的耳目,这会儿多此一举,反却显得做作。

反观李隆基,看似倒未显何异色,只若有所思般略沉,反而朗笑了一声:“也罢,到底是爱妃想的周全,待明日传召新平进宫,爱妃便费心,与新平多多开解……”说着,轩了轩长眉,眼角带笑颇有深意的看了眼江采苹,“这女儿家的心事,朕,端的无从着手,爱妃便多费心。”

迎对着李隆基的笑意,江采苹兀自心下一紧,没来由有分莫名的懊恼,刚才云儿已说明,宫外早传开新平改嫁姜庆初的事,李隆基此番驾临梅阁却还在这儿要其再插手,忽而感觉像是一下子掉入一个事先被人挖好的陷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