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好一阵儿低沉,妃嫔之间的讥诮,无疑有失体统。

下坐的众朝臣中,这会儿倒极为安寂,仿乎充耳未闻对面一众女眷的口舌之争。或者说,也只能佯做听而不闻,毕竟,前朝与后.宫有着一墙之隔,倘使有人横插一脚,不管是帮理还是帮亲,只怕都会是自招祸事。

党锢之争,尤为是大忌。

这时,仅次于李林甫、杨国忠并坐在右上首的安禄山缓缓举樽向正默声沉着脸颜良久坐在食案前的哥舒翰,眼中精光一闪:“吾父乃胡,母乃突厥,公父乃突厥,母乃胡。与公族类同,何不相亲乎?”

安禄山的声音虽不大,然而此刻花萼楼里正哑然一片,这一席主动示好之言,自是一字不落地清清楚楚听在了四座耳中。一时之间,登时有不少眼睛齐刷刷侧目而视,那情势,像是十为感兴致一般,又充满惊疑。

时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若论文德,众臣自当以李林甫马首是瞻,杨国忠、王鉷无不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来的手下,但若论武功,今下大唐武将之中则以哥舒翰、安禄山为大,哥舒翰乃镇守边疆的大将,近年可谓有些功高盖主,至于安禄山,这两年仰仗着杨玉环在宫里宫外同是名声大嘈,且不管上了战场对敌杀敌身手如何,单凭安禄山已被杨玉环收做义子这一层关系,如今已然与哥舒翰齐名。

今日宫中大摆盛宴,一来自是为庆年节,普天同乐,其次实也是借着大过年的欢庆气氛,满朝文武百官欢聚一堂,与君同乐一番。哥舒翰、安禄山这等镇守一方的大将可不是时时都可入朝觐见的,今日好不容易聚到一块。也当把酒言欢尽兴而归才不失为错失良机。只不过,安禄山这一举动,看在旁人眼中,却让不少人顿生异样。

李隆基正襟危坐在御座之上,听着安禄山在与哥舒翰搭讪,龙颜倒未显何异色,反却含了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

哥舒翰与安禄山,可说是有旧怨的,此事说来话长,还是起因于王忠嗣身上。想当年。王忠嗣还是朔方、河东、河西三镇节度使,尚未接任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一人佩四将之印,而那会儿还只是分平卢节度使的安禄山在天宝二载入朝拜谒后。刚接替裴宽升任范阳节度使不久,为以边功邀宠,日渐挑起与北方奚与契丹的边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于范阳城北加筑雄武城。在城中储备兵食,意图一举兼并西北雄兵劲旅,为此曾一再上表李隆基,奏请敕下王忠嗣率兵助役。

李隆基当时正有吞并四夷之志,加之朝中以李林甫为首的一干朝臣也附议主站,遂允准下安禄山所奏。但当王忠嗣率兵连夜奔赴范阳后,安禄山却借故拖延,一连半月避而不谈出战之事。反却再三私贿,王忠嗣看出安禄山不轨之心,请奏助战是假,图谋不轨是真,根本就在欲乘机留下其手中精兵猛将。识破安禄山醉翁之意,故“先期而往。不见而还”,随后就上奏安禄山有谋反之意。

迫于对吐蕃的战事,王忠嗣又不便在长安久留,只在上禀过此事后,未敢多逗留就匆匆赶赴西北边疆,怎奈这一走,奏本却如石沉大海,也是流年不利,在发生了震荡朝野的皇甫惟明、韦坚一案不久,次年王忠嗣亦遭奸臣贼子构陷“预谋太子”,继而在仕途顶峰之时被贬斥。若非哥舒翰曾在薛王丛的帮托下,在王忠嗣被贬去汉阳任太守之日,在薛王丛的安排下与王忠嗣在城郊一同送行,估计时到今日也无从由王忠嗣口中得知,原来当年王忠嗣参奏安禄山的那本奏折在还未上呈李隆基手中时,就已被李林甫拦截下来,当李林甫提拔了安禄山之后,遂与虎为谋。

今时今日,王忠嗣已抑郁而终三年,也是在王忠嗣死后,哥舒翰才派人查知,当年被李林甫等人授意构陷王忠嗣的那范阳节度使魏林,正是安禄山所买通的一个奸佞小人,为的就是一报当年王忠嗣参奏谋逆之恨,尽管当时安禄山未出面作证,但在哥舒翰心底,身旁的安禄山与李林甫一干人等无疑都是其此生最大的仇对之人,哪怕只是为报当时一日王忠嗣待其的知遇之恩,有朝一日也誓要将这群乱臣贼子铲除。

对于这些嫌少为人所知的隐情,李隆基自然是最知情的一人,但为顾全大局,只能弃卒保车,而这几年,为免朝中朋党之争也只能权其利害,互为牵制,边疆武将自也是朝臣中的一员,更不容权大欺主,是以在继哥舒翰年愈备受器重之后,近年才又有了安禄山这一号的高升。

今刻反观哥舒翰,却是半晌睇眄安禄山,脸上越发的冷沉了几分,好似全不为所动一样,果不其然,在众人的热切关注之下,好半晌才淡淡地冷笑了声:“古人云,‘野狐向窟嗥,不祥,以其忘本也’。敢不尽心焉!”

哥舒翰不止在用兵上极有天赋,是习武练兵出身,早年更是熟读《春秋》、《汉书》,不似那些目不识丁的一般武将是个愚人,此番回答更是答得颇有意思,可安禄山却与哥舒翰不同,大字不识一箩筐,一听之下,楞是以为哥舒翰是在当众嘲谑其,不由得勃然大怒,当下就拍案而起,直指哥舒翰当庭破口大骂,道:“你这突厥狗敢如此说话!”

诸人还未搞清状况,却见安禄山已是欺身而上,事出仓皇,这下,四下霎时死寂无声,无不瞪大了眼睛看向安禄山。

这一年多,哥舒翰为西北战事费尽心思,此番入朝看似比前几回进宫更消瘦了些,何况哥舒翰本就是个清瘦之人,而安禄山却生的膀阔腰圆,乍一见安禄山腾地站起身来,直逼向哥舒翰的食案一步,仿佛老鹰捉小鸡,两人明显弱肉强食可分,不少人禁不住低呼出声。

朝臣中陡生的激变,立时成功的引得那边妃嫔堆儿里的口舌之争在无形中打住,不只杜美人、郑才人几人转了转眼,朝安禄山这边看了过来,就连江采苹与杨玉环、皇甫淑妃等人的目光亦纷纷投注向哥舒翰所坐的席次方向。众人眼中的讶异,像极不解这一场激变究竟是因何而起似地。

江采苹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未吱一声,今个的宫宴,从一开场就透着古怪,女人也罢,男人也罢,注定是场不平静的宴飨,言多必失,反不如装聋作哑。

不过,细细端量哥舒翰,虽说此时已被安禄山欺上前来,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输于安禄山那块大块头,即便只是一动不动的静坐在席位上,只在毫不在意般睨了一眼安禄山,并未急于反斥,但神色间的气势却迫人窒息。

如果说,一个人的目光可以杀人于无形,此时此刻哥舒翰眼底轻轻流动着的冷漠,那不屑的一瞥,足可令人不胜其辱。

而面对哥舒翰的不予理睬,安禄山身上的怒气似乎也一下子被激起,越发的怒不可遏,骨节已攥的泛白。就在这时,一直寸步不离的跟从哥舒翰身后的左车,眼见安禄山存心寻衅,却有些忍无可忍了,忍不住就要上前回骂,却被哥舒翰一个眼神喝令退下。

深深凝睇安禄山那张扭曲的五官,哥舒翰眼底的冷漠越深沉,那目光就像两把利箭,仿乎要一眼射穿身前那令人恨不能一刀砍下人头以慰王忠嗣在天之灵,更恨不得把这人万箭穿心以平人怒。就在刚才的一刹那,在安禄山躁暴的一刹那,哥舒翰硬是强压住了心下的火冒三丈,若换在平日,是在迎战中时,倘有下士胆敢违令半句,哥舒翰早就一跃而起杖杀之,绝对毫不留情,可今刻却出奇的忍住了。

天颜咫尺,是非自有人定,公理自在人心,若与这么一个目不识丁的蕃人一争口舌之快,反而掉分,有辱斯文不说,更折了自个的身价。

高力士在御前侍奉着,见状,也正生恐事情也越闹越大,闹得不可开交,但见哥舒翰竟坐而未动,一怔过后,连连朝下立的安禄山使眼色,这旁人看不出,但凡有点脑子的哪个听不懂刚才哥舒翰的话意,不论孰对孰错,今日好歹是年节宫宴,岂容其等扰兴。

奈何安禄山这刻还在气头上,高力士尽管一个劲儿地在使眼色,安禄山却是目不斜视,并未留意见高力士的暗示。一时之间,满座宾客不禁暗暗叹汗,一个个的都在暗暗咋舌,唯恐上座的李隆基动了雷霆之怒,圣怒难犯,保不准谁会被迁怒。

众人正屏息凝神,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忽听殿外一声哂笑,飘入一道身影来,再细一看,来人竟是薛王丛,且还带着一身的酒气,看样子是大醉而来。

凝目跌跌晃晃一步三摇步入殿来的薛王丛,江采苹心头没来由一紧,不自禁凝眉多看了两眼薛王丛,先时薛王丛就缺席不在座,原以为今日在宫宴上见不着面了,却不成想这会儿竟醉醺醺的出现在众人眼前,却是来的大为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