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及早朝食过两碟小菜,又往肚里强填了几口婆罗门轻高面,江采苹便带同采盈告别正处忙里忙外准备接迎新客的店家一大家子人,外带备了些许由店小二晨起时候新从陶甄蒸熟出锅的炊饼,遂就驾乘马车踏上起程返乡之路。

卯时的长安城,天还未尽破晓,街头行人尚为稀疏,不致以像白日间那般过显拥堵。间或有插车而行者,也就是三三两两一块儿赶早赴市粜粮籴米的买卖人。

唐长安宫城位于廓城北部中央,皇城接宫城之南,左宗庙,右社稷,分处落建有东、西两座商业市场,五纵七横主街。外郭城呈平长方形,城门众多,把守严格,其中南面明德门即为盛都正门,亦是江采苹主仆二人大前日进入都城时的关卡。

和家客栈坐落方位,不巧恰在距离宫城不算甚远的一处犄角旮旯地儿。因前方遮挡有层重建筑物,俱为形形色色林立的商楼高店贵铺,是以,这百花红中的一点残,并未惹人关注,也就得以“存活”了下来。

江采苹与采盈此番出城,自是先经由宫城,驶过皇城,方可抵达至廓城。明德门门道尽管比各面三座城门俱多两道,却是南下较便捷的通道口,出去城门即可望见大路,远近于其它城门多绕弯路方便。所以,江采苹和采盈这趟出城,终究依旧选择的明德门出口。

“郎君,咱就这样回去了,啥时才能再来这繁华圣地看看呢?”边驱赶马车,采盈依依不舍留恋着一直向后掠去的物景,一个劲在唉声叹气。

“你这毕罗若不急吃,吾暂且装于干粮袋。省得搁置在外,半路颠簸埋汰。”江采苹只当未闻采盈怨唠,独个收拾着马车内堆放得有些凌乱的行李,顺手便将那十几沓刚好散扔于身旁包裹有油纸的毕罗用麻线绳捆扎匀份,作备先收起来。别再无论什么东西均乱七八糟全摊在车厢,碍手碍脚倒在其次,关键是混夹其间的某股子钻人鼻的油葱味,一旦闻嗅时间过长,别说往嘴里塞着吃了,一打开包便会令人觉恶反胃。

毕罗是种带馅的胡饼,蒸烤双宜,汉人习惯称之为烧饼。原就为盛行于南北各地的著名小吃,即便在长安,顶多花样形制新颖罢了。诸如“樱桃毕罗”“天花毕罗”“蟹黄毕罗”皆随处可食到,“猪肝毕罗”“羊肾毕罗”“羊肝毕罗”之类虽说鲜见,却亦非难寻。反倒那玉尖面因内馅馔含消熊栈鹿肉而着实名贵得很,不是人人尽可常尝的。

按理说,倘要带做礼物,彷佛也该带点稀罕物。江采苹不无费解,采盈作甚硬要采购这么多毕罗回家。见其搬上车,不便拦阻,也只好随其行事。

“哎,郎君别介!动甚都任郎君,千万别碰奴那毕罗。要知道,奴这些毕罗,可是昨个夜里特意恳请店小二、哥赶做的!人家足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后半宿才趴**去睡觉。郎君未加帮忙也就算了,可也别过分捣乱,扯奴后腿吧!”

采盈言对着,只顾心下耍刁,不觉中,手头正抓攥着缰绳的力道便扯过劲。套载马车的那匹黑马当即条件反射般“唏噜噜”一声长嘶,猛摇甩尾巴四蹄扰紊节律。

眼见状况不妙,采盈匆忙拽紧缰绳往后勒,颤调急喝了嗓门:“驭!”

事出仓促,江采苹倚坐于车厢内,颜颊立时刷青白。

好在采盈出手够快,及时勒令住马车。纵然有惊无险,却也委实把江采苹吓得不轻。

“郎君,没、没事吧?”一待势态稳定,采盈慌扭头瞅江采苹。但见江采苹神色异常,显是给刚才异况惊刺到,采盈苦笑着吐吐舌头,亦颇为愧疚,“意、意外啦,小意外而已。无碍,勿怕,有奴人在,定当保娘子周全,安心……这,这老虎还有打盹时呢,对不?”

江采苹柳眉蹙视着采盈,听其如此作释毕,忽而更没来由倍为愈觉头皮发乍。欲作通说教楞又吐不出字眼,就差冒烟。

倘非采盈打由老早开始,驭车技术便远胜于江采苹娴熟,加之江采苹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偏就是个路痴,仅能辨识从家门口至石巷子那一段简短路,采盈则不管何时何地均不曾转向或轻易迷路,江采苹断不会放心让采盈驾车,把己身一条命亲自交到采盈手里。然而,适才那一出……

“嘿,郎君坐稳哈,咱须抓紧时间赶路了。”单观江采苹那架式,采盈已甚晓讨不得好果子,未加磨蹭,转就岔开话题。作势将这桩现眼损事速度揭掀翻页,湮抹掉恶影。“咦,郎君看那,好像传说中的鬼市!就在那,看见没?郎君看那杆悬挂的绛紫旗,像极骷髅造型,定为鬼市不假!”

顺照采盈手指地点,江采苹尤显无趣地瞄了瞥。采盈猜疑的不错,东南偏北一角确实是座露水市。因于现下时辰尚早,还能隐约瞧得见零星窜动其周遭的人影。

所谓鬼市,又名露水市,本质上同别的市集无甚异,也是用来做交易的,不同仅在于其“天不亮成市,天明不久即散集”的特殊行规,倒非瘆人秘境。长安城东城门的鬼市,堪称历史较久。最早始于皇城外,沿挨城墙一带,后来才逐渐扩迁至东城门。

“郎君,看这会尚早着呢,兴许咱呼呼赶到那城门口,守卫还没开城门哩,岂不得干等?”采盈杏眼一骨碌,复又握稳手中缰绳,再度伸长脖颈满掺期望地追补道,“与其跟根木头疙瘩一样,杵在那耗磨等人开门,反不如……”

“想也甭想。”无需采盈把话绕白,江采苹已然明晓其意欲为何,当即便断绝道,“少耍嘴皮子,只管驾好你的车便是。”

“郎君怎这般没人性……”蓦地一乱激动,采盈顿时口不择言。反观江采苹彻底板黑的脸容,干脆破罐子破摔到底。“本来就是嘛,玩不叫人玩尽兴,临将离去,郎君还不肯给奴个小痛快,怎生对他人皆存情,跟奴就翻脸无情,恨得下心肠苛难呢!”

闻采盈狡言,江采苹只觉面颊莫名滑过丝臊热。这“他人”,采盈道的含糊,切是有所针指。此次进京,并未碰遇几人,可称得上有一面之缘者,貌似仅就那仨俩人……

提及那仨俩人,江采苹不免思及起那日与之相关联之事,更为忡郁:“想玩你便留此玩,大不了吾独个上路。起来,你下车一边去,哪凉快哪舒服吧,马车给吾!”

“啊?”全未防备江采苹竟反应出这阵势,采盈刹那间有点晕愣,“小娘子,不是……奴,哎呀!作甚嘛这是?”

江采苹曾有言在先,出门在外须以“郎君”相称。但每逢事儿头上之际,采盈总犯口误的旧毛病,且屡改无用。

“郎君明知,奴本意并非如郎君讲的那番意思,还拿奴取笑,谁要与郎君分道扬镳?奴断没生过离开郎君的想法,这辈子,奴生是郎君的人,有朝一日不幸挂了,死亦得做江家的鬼!”采盈倔脾气遂也泛冒,犟冲得小脸直憋成猪肝色,径自朝江采苹许诺着重誓,眼圈亦情不自禁酸楚,泪珠子不争气的“扑嗒扑嗒”涌坠,片刻便打湿衣襟,“这事谁讲情也不好使,奴一人说了才算数。想打发奴走人,那也得看奴高兴不才行……”

其实江采苹原也无意撵采盈,不过那也是早晚该下决定的事。只是时下,江采苹无非在赌气罢了,偏不信这邪,若没人作陪就找不到返家路。想来鼻子下面生张嘴,理应不是光长来浪费粮食的,不耻下问不算丢人事。然经采盈有心醒提之余,却是点警江采苹。

“那吾也不曾答应要养你一辈子吧?”江采苹置以反问着,便将干粮包撇向采盈怀里,“话既已言至这份上,索性一次说开。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我缘分已尽,今个正好在此作别。未免你怪记吾无情无义,干粮留予你,足够你撑挨半月十了天,碎银两吾且就不均分你了,路上吾尚需打点,亦得为自个留盘缠。言尽于此,懂了的话你就下车去吧,但愿后会无期。”

“奴不!不走铁是不走,天塌下来亦不走!”固然尚未搞清江采苹所言究竟是玩笑话还是气话,再严重些,甚至是在与之动真格的。反正采盈不愿去细琢磨,亦绝不会乖顺服从。气恼的朝江采苹吼泄完,即粗鲁的撸了把马缰绳,随就驱车狂驰起来。

“喂,你抽哪门子疯?慢些了,小心撞到人!”江采苹见状,连忙恩威并重道,“倘伤及无辜,你罪就大了,听见没?”

“奴不管,谁让郎君平白无故赶人走?”察触江采苹口吻平添分责切味,采盈方为窃喜,胡抹擦把眼泪鼻涕,续才接作嗔哼,“有罪也为郎君逼的,下地狱郎君亦得陪奴一并受罚……”

看着采盈孩子气的跟自己撒泼,江采苹瞳底不由迷了濛雾气。陪采盈下地狱,江采苹不惧,哪怕更糟糕的亦无退缩。但是,江采苹却不作祈采盈跟其受罪,哪怕半点苦也不愿采盈同其分担。

而今,江采苹只想借故放采盈一条生路。其自身已身不由己,可是采盈有选择余地。过不许久将会迎临的那场命劫里,江采苹不希望牵连进任何一个额外不相干者,尤其是采盈,以及其今生家乡那唯一的亲人。

由于采盈发飙,连那拉车的马匹俱变温驯易驭,老实巴交听命于采盈吆喝,命它东奔不敢西跑。仅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便已驶到明德门前。

与清寂的大街相迥,城门处望去则热闹异常。倒非指说均在等待进出城的诸色人等有多哄吵,而是,这一大清早的,明德门城门口竟是格外醒目的排堵了不下百人的禁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