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一颗好奇的心,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门口时,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看到房中的景象,冷真暗暗舒了一口气。

镜倾哀愁的双眸含着几丝希冀,纤柔的手臂浅浅护着一扇齐人高的镜子,另一只手则在镜上游走,所经之处,略微的起伏变得平滑如湖,一缕仙气源源不绝地从她的指尖流出,注入镜中,案上则放置着乾坤模棱扇,灵气外引针,太极虚化图,苍伪劫生阵,这几样曾经玄气充溢的宝物,如今只有些许精气残留在表面。

冷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前日,她拜访过辰沐海龙四子,问他能否将溯忆镜打磨得只显出一个人模糊的面貌,龙四子拒绝了她,不料,镜倾也怀着这样的想法,并且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了。

倘若被天宫察觉,那承担的罪责,定不会比楚赤暝小罢!

楚赤暝呵楚赤暝,你不是背负了多少,而是背负了多深的情债。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仙元,从体内取出来有些久了,温度依然滚热,供得她一只手臂暖轰轰的,无比舒服。

倘若镜倾是十年前凌霄宝殿上暗中咄咄逼人的形容,她定会毫不客气地将仙元扔给她,终归楚赤暝是无法逃过这一劫,仙元存在与否已经不重要,然而,镜倾这副楚楚而高冽又无争的模样,触动了她心中某根弦,只因为,向楚赤暝保证过,要当一个好女子么?

要是她知道楚赤暝欲通过这样的方式彻底斩断与她之间的联系,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怕是会被摧垮吧?

镜倾下意识地看一眼门外,不由得怔了怔,嘴角挑起一抹淡然的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冷真仙子是来……”眸子深处却涌着某种黑色的暗流。

无法不恨,无法不嫉。

冷真长睫垂扫又起,“他让我来探望你,说是以后没机会了。”

镜倾眼中绽出些许神光,很快又黯淡下去,盯着她,“你骗我。”

声音虽轻,却是从牙缝间蹦出来的,火药味,醋味弥漫开去,冷真一个哆嗦,对于情感而言,镜倾虽然不如妙郁无耻,但终归不是善类,况且压抑得久了,不知会扯出什么夭蛾子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掠身而起,向殿外飞去,“总之我来了,信不信嘛,与我无关。”

深处的暗流终于像是压抑不住的心魔,沸腾翻涌,此起彼伏,镜倾冷笑一声,怀间凝化出镜琵琶,追了上去,纤细的手指在弦上反复撩动,一阵乱人心智的惑音源源不绝地传出来。

风声响动,冷真深知不妙,加快速度,然而,那琵琶音直直钻入她耳朵,搅得她大脑一片混沌,行动不由自己,身子一软,坠落了下去,一个圆润金黄的珠子从袖中滚落下去。

任她重重地摔到地上,将平铺的一块镜子砸得粉碎,镜倾伸掌一吸,将虚气凝成的珠子收到掌心。

黑夜中,镜倾一动不动,低头注视着仙元,瀑镜反射的光线打在她身上,窜移过她的脸,映照出一双赤红的眸子。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一直在猜测,倘若他知道了真相,是否会对她好一些,不料,他如此无情,如此决绝,楚赤暝,你忘恩负义,你究竟有没有心?

全身骨头几乎散了架,几片碎镜插入后背,鲜血汩汩直冒,冷真艰难地抬起头,看到镜倾的反应,脸一歪,心满意足地昏厥了过去。

“哈哈哈哈……”尖锐的笑声在月孤域荡起,夹杂着最深的痛和最刻毒的恨,久久不息,楚赤暝,你不要怪我!

熊猫仙甫一撩开帘子,楚赤暝的脸立即蒙上了一层酱紫色,十分难看,强忍着起身来,负手踱向后院。

温良玥讪讪地跟上去,“怎生这般虚弱了,方才还好好的。”

楚赤暝不搭理他,不过,要是他仙元尚在的话,定一掌将他轰了出去。

温良玥继续跟,却被随手关闭的大门阻在了寝房中。

又逃!他胸中一愤,从大院越过殿顶落到后院,然而,却不见了楚赤暝的身影,只见六扇绘得大气而细致的屏风,一个摆着一副围棋的红桌,一个酒壶,两个杯盏,日晖在仙池中闪动,波光粼粼,涟漪泛起,花香四溢,他们,过得竟是这般幸福。

他怔怔地杵在仙池中,感到心一阵伤一阵空。

“所以……”楚赤暝苦涩一笑,指骨敲一下扶手,“你们一定要拦住她,让她从阴影中走出来,必要时,让她忘了我罢。”

没有人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艰难,那双微蓝的眸子一派黑沉,泛着晶莹的光点,有什么在剜着心口,一下又一下,他的脸苍白如死。

姬翎大殿陷入了沉默,气氛十分凝重。

珞瑶凝眸望着虚空,“碧侨已经不知下落,我只有冷真了,是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她的。”

央胤沉吟,“明日,楚仙君娶了冷真罢。”

楚赤暝手一颤,闭上眼,“我不想她成为寡妇。”顿了顿,“但在我的心中,她早已是我的妻子。劳烦二位为她寻一个归宿。”后面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间蹦出来的,“南泽除外。”

倘若不是这几日要好好陪冷真,辰沐海又设了重防,他无论如何也要取了那人的命。

姻缘簿上的配对,犹记得清清楚楚,恐怕命不由他而由天,不甘,实在不甘!

珞瑶目光一冷,“龙三太子与冷真已经走到头了。”

楚赤暝心口愈加地堵,他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结束。

一只遥信鸢飞入姬翎殿,晃着彩羽落到他的肩头。

楚赤暝将它衔着的信取下来,匆匆扫过,眉头一蹙,眸中的沉黯化作澎湃浪涛,不断翻腾,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冷真去送仙元,一言不发地起身,冲出殿外。

珞瑶和央胤对视一眼,心知不妙,跟了上去,云起时见信,脸皆气得有些发青。

好个镜倾,前几日才与瑾莱联手对付辰沐海,这下却又劫持他们的女儿了。

一个时辰,抵达月孤域端卿殿。

镜倾迎了上来,直直盯着楚赤暝,无比痴迷和绝望,“我托付你的事,为何最有缘,却无缘,你问了没有?”

白剑从珞瑶和央胤手中凝出,闪着凌厉的锋芒,一剑指脖颈,一剑指胸口,“真儿在哪?”

楚赤暝僵着脸,快步走向寝室,然而,如他所料,几个隔间都不见冷真的影子,蹙眉看她,目光冷到了极点,仿佛从未认识过,“你何必那么执著,害了别人,又害了自己?”

方才连连逼问不到答案,珞瑶手中的剑已经没入那纤细的玉颈,细缕的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下,有些触目惊心,镜倾面容苍白却无惧,忽然低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颗金光流溢的珠子,向上举起,手止不住地颤抖,“太无情了,太过分了,楚赤暝,我答应你做一个好女子,可你竟是这样待我,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气?”

楚赤暝眸子阴沉难定,只道,“真儿身在何处?你又想做什么?”

镜倾轻摇头,不管颈上的鲜血流得更加肆意,声音依旧清冽婉转,“你以为我会向你提什么条件,后日天宫要在凌霄宝殿上使溯忆镜,届时会邀请各类仙家来,你很恐怕难逃此劫,我只要你在最后的时间好好陪我罢了。”

珞瑶不无蔑视地冷嗤,“原以为镜倾仙子怎么也有些高雅出尘,不想竟与妙郁一个档次。”

央胤有礼却带刺,“楚仙君与真儿虽未成亲,但已经是六海千山公认的伴侣,瑾莱也认他为女婿,你的要求虽无害,却于理不合。”

镜倾眸中闪过一抹浓郁的沉黯和嫉恨,“那我更要把他留下了,没有我,就没有他,不止是仙元这么简单。珞瑶仙子与央胤仙君一路走得平和稳当,自然不知得不到的痛苦,在这样的情况下,女人是不管什么档次的。”

楚赤暝沉默已久,五指缓缓收紧,漠然吐出一个字,“好。”

珞瑶和央胤犹豫地撤剑,与保住冷真相比,楚赤暝留在月孤域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况且,他已经点头,他们也不好再坚持。

血染红了心口处的白衣,镜倾的眸子却泛起潋滟柔光,俯身在一块方镜上敲了敲,镶在其四周的镜砖无声无息地移开去,那一身蓝衣的女子正躺在地下的小隔间中,双目紧闭,乌发凌乱,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楚赤暝凝冻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柔软,充满担忧地将她抱出来,见她后背一大片血迹,眉一沉,怒气在眼中翻腾起来,充满质询地看向镜倾,“这是怎么回事?”

剑再次从珞瑶仙子和央胤仙君手中化出,眼前白光耀过,脖子一凉,两人说些什么她听不清楚,只对着他,神色颇为无辜,“她自己摔下去的,你莫要怪我,她仙法不差,我要制住她并不容易,若是那样,我身上有伤,你能感应到的。”

楚赤暝探了探冷真的脉搏,内息平稳,并无大碍,真正放下了心,冷哼,“你有扰人神志的镜琵琶……镜倾仙子,我还你仙元,至于尚不够补偿的,你伤害真儿,我既往不咎,从此一笔勾销。”

说完抱着冷真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镜倾身体一倾,捂着胸口,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滑下脸颊,推开架在脖子上的两柄剑,不顾手被割得鲜血淋淋,匆匆跟了出去,怔怔地凝视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楚赤暝,你忘恩负义,你不讲信用,你还有没有良心?”

央胤叹息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珞瑶眉目有一丝松动,“终归是楚赤暝仙君负了她,既然她没有太过分,下不为例。”

为冷真上好药,楚赤暝坐在榻缘,神色复杂莫测,眸子阴沉难定。

冷真久久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是想到了死亡吗?是对镜倾有愧吗?

天已经黑了,明天快要到来,后天也就不远了,死,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隐约有一个玄发黑袍的身影,站在青白色的海水上方,含笑注视她,俯瞰苍生的王者气概与楚楚气质交融在一起,让人移不开视线。

仿若梨下温酒落白棋,丛中赏蝶触花心。

晃了晃头,不可以想他,他侮辱了她,她恨他,坚决恨他。

那样残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还停在身上,他怎么忍心!口口声声说爱她,为何又要摧残她?

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红衣身上,她微微起身,手环过他的腰际,“赤暝……”含着一丝心酸,一丝怨恨,一丝控诉,其余的,是对他给予的所有温馨的眷恋。

楚赤暝按住她的手,却不转过来,声音有些沙哑,“真儿,明日,我得去一趟辰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