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到了腊月,街市上愈发热闹。京城里大小店铺摆满了自各地贩来的年货,从极北之地的雪狐皮到渤泥国运来的瓜果,林林总总,让人目不暇接。这一年除了物价上涨让贫困人家有些透不过气,整个大明国各地都过得平平安安,春天有几个地方遭受小规模灾荒,地方官员有了去年救灾经验和拖延的教训,花了十分心思去应付,也没酿成什么大事。内政清明,对外作战更是胜利不断,北边拓地千里,海上倭患根除,这些战绩提起来就让国人觉得扬眉吐气。特别是行走海上的商人,只要船上打着大明日月旗,那就是护身符,大小海盗统统要绕着走。他们不避让一下行吗,据说最大的海盗支持者日本足利将军都接受了大明的册封,受封的时候还亲自到海边跪接印信,这样的大鲨鱼都做了缩起头来,剩下的小鱼小虾岂敢再捋龙须。

中原之地过年讲究个吉利,大小报纸也就尽拣好听的说,一向严肃的北平春秋总结一年朝野得失,也大大方方的说了句“太平盛事、旷古未闻”之语。那个北平第一笔杆子伯辰伯文渊还在评论版上专门写了文章,评论一年内政得失,博得朝野一片赞誉之声。其中“执政在朝,行政于野,善政还需良吏,恶法必无好官”之论被朱元璋看见,心有所感,专门派了辆银装马车到北平征辟他为官。那伯辰也端的有几分名士风骨,三言两语把钦差就给打发回来,让全北平的读书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让所有人更惊诧不已的事还在后边,洪武皇帝朱元璋非但没有责怪伯文渊失礼,还特赐他一个荣爵,允许他直接写折子入宫。直到最后《两江新闻》通过特别关系弄到了伯辰给朱元璋的答谢信,大家才明白其中关键。

“盛世民风,不可不察,昔尧舜之世,皆有在野之臣……臣愿做民间采风之人,四时送民意以达天听……”。

“看人家这马屁拍的,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啧啧,既表明了自己的志向,又让皇上开心,大儒就是大儒,这就是水平”,后世一个小学语文老师在带学生朗读这篇范文时赞叹道。

比伯辰的文章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大明科学院新推出的农用机械-犁耧。得到朱元璋重点关注的科学院博士们体察圣意,在年关口推出了这种既能开沟又能播种的新鲜农具。熟知稼穑艰难的朱元璋看到样机后立刻赏了发明者凌昆和马可。卡瓦尼两人各三千两白银。满朝文武为之大吃一惊,待看了样机,也只能点头称赞,因为这钢家伙的确值这个价。犁耧由一匹马牵引,前边有一个可调节长短的犁,后边是一架中式马车,车上有一个装种子的耧箱,有孔,可同时播种3行种子,并带了一个蜂窝孔状圆筒和弹簧装置来调节播种量。车尾部还有一个挂耙,可以在播种后顺势把种子埋好。(原发明者为詹姆斯·;史蒂斯,现代播种机雏形)。

耧本是西汉武帝(公元前140─前86年)时都尉赵过发明,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畜力播种机。由耧架、耧斗、耧腿等几部分组成。耧架木制,可人扶牛牵;斗是盛种的木箱,分大小两格,大格放种,小格与播种调节门相通,可均匀送种;耧腿是兼有开线沟作用的小型犁头,由于播种面积差别,后逐渐演变为一腿耧,二腿耧、三腿耧等。其中以三腿耧最善,它一次能完成开沟、播种等多项作业,一天能种100亩地。而西方的原始播种机是一辆两轮车,由行走时产生的震动使种子箱内的种子播入土中,再由播种机牵挂耙将种子埋住。武安国主持的科学院近两年资金充足,网罗了海内外很多奇异之士,威尼斯传教士马可。卡尼瓦随着商队来到东方传教,怎奈东方古国不接受他那怪力乱神,穷困潦倒,无奈之下经人介绍到科学院当翻译混饭吃。这个卡尼瓦祖辈原为农夫,见大明皇帝重视农桑,索性改行专门“盗版”故国的农具,以期能赚笔回家的路费。可惜当时西方农业技术照东方差距审远,他的发财美梦一直不得实现。一日看到凌昆摆替农牧科的耧,灵机一动,立刻平跑去将故乡的播种车画了出来。二人一拍即合,经仔细研究,终于造出这结合东西方之长的犁耧来。

那京城周围的商户这几年没少借科学院的新发明捞钱,这大明南有科学院,北有北平书院,两大钱眼无人不知。见了犁耧问世,不待朝廷号召,立刻有商人买了图纸赶工。马鞍山冶炼厂的钢材作枪炮不是最佳选择,做这些农具却是绰绰有余,没等开春,已经有犁耧摆到江淮一带大街上叫卖。进城赶集的农户见了,围着左三圈又三圈,赞赏不已。不少大户人家买了去,春天播种时效率立竿见影,节省了不少雇短工费用。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武安国感受着周围世界的变化,也感受着收获的喜悦。大明朝严令禁止土地兼并,没有权势的小地主从土地上赚了钱只能存起来,或者是投入到武安国等人开创的工商业中。全国唯一不限制购买土地的地方就是辽东,几百年未曾开发的黑土无意间受到这种政策的优惠照顾,日益热闹。大明朝矿山管制疏松,北平等地的工商阶层就是凭借这个政策迈出了第一步。于无中生出有来,于不可能变出可能,这时代每一条政策只要稍稍变通,就有希望走出一片新天地。通过这些年零敲碎打,通过改变一个螺钉,一根枕木的细微调整,终于看到了历史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整个冬天,京城最开心人就是武安国,怀着即将初为人父的欣喜,同时也听着新兴工商阶层,这个历史新生婴儿清脆宏亮的啼哭,怎能不醉……

眼前的一切繁荣,看似于自己无关,但一切亦因自己而起,武安国是播种者,亦是灌溉者,还是历史的记录者,正因为熟悉于原来的历史,因此才比别人更强烈的体味到看见历史发生改变的喜悦。我来了,我经历了,我看见了,没人的时候,武安国对着空旷的屋子强忍住发自内心的呼喊。

这个国家其实并不难改变,因为经历百年屈辱后社会各阶层的有识者都在对历史进行着反思。每个人的思维中,也许认定的强国道路不同,但大多数人的内心深处都渴望着国家的富强。作为先行者,武安国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和他共同奋战的有郭璞、张五、曹振,还有数不清渐渐觉醒渴望在蓝天下直立行走的人。

这次郭璞升迁问题上,大家的配合堪称经典。四省布政使郭璞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没给人招架的机会。武安国一直记着内阁大学士吴沉在第二天上朝时那两眼乌青的样子,这老先生一定是对着地图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东北三省加上北平、山西、陕西,新拓的热河、靖远,虽然都是边远之地,但也是民风最开放,最容易接受新政的地方,老吴沉只要有全局观就能发现,大明朝的四分之一江山已经落入新政支持者手中。这个亏他吃大了,带着一堆重臣瞪大眼睛盯了三年武安国,却万万没料到率先发起反击的是郭璞。

有勃勃生机,也有沉沉黑夜,有胜利的欢歌,也有失败的眼泪,这一年就在悲喜交杂中临近尾声,年关快到了,收帐的收帐,打算盘的打算盘,做计划的做计划。历史总是以螺旋方式发展,或者螺旋前进,或者螺旋向下。

腊月的秦淮河上画舫如梭,寒冷的天气无法阻挡游人的雅兴,年底朝中公务不忙,辛苦了一年的京官们都喜欢到河上聚一聚,踏雪寻花,在读书人眼里别有一番滋味。况且城中来往,人多眼杂,哪如河面上宽阔平静,不必担心隔墙之耳。

一艘装饰典雅的画舫缓缓的驶离河案,伴着浆声灯影进入如画梦境。今天是东家的东家请客,负责招呼客人的大伙计王双喜分外卖力。这画舫上的领班跑堂个个都是火眼金睛,但从衣着上就能看出客人的家底来。无论是攒了半年钱充回大爷的穷酸书生还是钓着金勺子出生的花花大少,只要用眼睛的余光扫上一眼,都能把其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今天这坐位上可都不是凡人,若大个画舫就被他们给包了,单从他们看人的眼神和微微发驮的脊背来看,这伙人官职恐怕都不小”。王双喜一边吩咐厨子好生伺候,一边端着点心盘向顶层高间走去。也难怪他对自己的判断这么有把握,这京城除了这些官儿,有谁每天磕头虫一样跪着,以致脖子看起来都有点下弯啊!

“爷,需要叫凌波阁的姑娘前来献一曲吗,那里新来的头牌弹一手好琵琶,号称这秦淮河上第一大家呢”,见这几个大老爷面前的海外瓜果都没动,王双喜怕伺候不好客人遭掌柜的怪罪,点头哈腰地提议。

“出去吧,我们要什么自然会叫你,没事别进来”。靠进舱口的一个满脸晦气的官员不高兴的斥责道。

“是,爷,您慢用,不打扰您清净”。王双喜一边点头一边半躬着身子退出舱门,没来由吃了一顿呵斥,满肚子气无处发泄,转过脸对着黑漆漆的河水嘀咕道:“不就是请客送礼跑路子要官么,装什么君子,你们哪个不是嘴巴上说一套,暗地里做一套。这种人我见多了,嗤!”

“你在嘟囔些什么”!低沉的声音如河水般冰冷地钻入他的耳朵。

王双喜回头一看,有两个老爷的跟班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舱口,赶紧上前陪着笑脸说道:“二位大爷什么时候出来的,这儿冷,您别冻着,下边那个客舱的酒菜不对胃口还是伙计们伺候不周,您二位先回去坐,我一定让伙计们把几位爷伺候好喽”

“油嘴滑舌”?跟班的低声骂了一句,打狗也得看主人,这画舫是户部尚书郭恒的弟弟的妻子的表兄开的,明知伙计在背地诋毁自家大人,他们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上下扫了小二几眼,冷冷地问道:“你知道里边的几个老爷都是谁吗”?

“二位大爷,瞧您说的,小人一个端盘子的见过什么市面,只要有人赏脸来我这里,我们都得叫爷。也不瞒您,待会儿您下了船,下次大街上见了,小的也认不出您来,更没胆子上前打招呼,您是什么辈分,小的是什么辈分啊”!听对方语气不善,王双喜连连鞠躬,一个劲保证自己老眼昏花。

“你下去吧,离大人们远一点儿,国家大事,岂是你这些小百姓能知道的”跟班的对这番说辞还算满意,看样子郭大人的画舫安全不错。点点头让大伙计离开。

王双喜郁闷的走到厨房,把收拾下的垃圾装到纸袋中,顺手又扔进两块从煤炭中拣出的石头,掂掂分量,嘴巴依旧抱怨着走向船尾,四下看看无人,扬手把垃圾扔进了河里。

站在顶舱监视的大汉见到伙计乱丢垃圾,啐了一口,知道这是画舫入夜后处理废物的最常见做法,转过头不予理会。

画舫渐渐划远,渐渐溶入黑暗。河面上突然有灯火一闪,一艘捞田螺的小划子顺着水波帖到了原来画舫停留之处。船老大伸出撑蒿向下一搅,复向上一钩,一个泡囊了的纸袋子便顺着篙杆甩到了船上。几个黑衣人麻利地从垃圾里寻出一个小油布包,拨开层层油布,拿出一个写满字的布条来。

“头,收到,是船大鱼”,黑衣人低呼。

“走,回岸,皇上早晚有收网的时候”。领头的首领低声吩咐,身躯微挺,露出外套里边的锦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