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倒春寒,过了春节天气突变,很多人不小心生了病。大学士吴沉病得最重,过了十五竟卧床不起,朱元璋派御医看了几次,皆回报说风邪入骨,需要静养。这一养就是十多天,连马皇后替燕王纳陈青黛为侧妃的事都没赶上。

陈家并非权贵,燕王朱棣看上了陈星的女儿陈青黛,怕别人阻挠,私下里给母亲马皇后写了好几封信。马皇后自幼把朱棣养大,视其若己出,儿子喜欢上了别人的女儿,做母亲的岂能不相看相看。所以在年底借北平火药厂有功于国之名,下旨让其主人进京面圣。陈星早就奉旨去了天津,在北平的家业全赖青黛打理。收到懿旨,陈青黛兰心慧质,怎看不出其中门道,好好收拾了一番,拉着曹振的义女,率先不缠足的姜敏一同进京。一番应对下来,把未来婆婆哄得眉开眼笑,没等春节过完就提了婚事。嫁入帝王之家,等于给陈家的所有生意买了保险,这里边的好处陈星如何不知。况且要嫁的是燕王殿下,北平府的名义拥有者,当然举双手赞成。双方家长没意见,这婚事也就定了。下了旨,文武百官一同上表祝贺,朱元璋也特意通融,着拨了一个连禁军护送陈青黛到震北军中去完婚。阵前娶妻本为军法不容,但皇上开了口,御使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装做没看见了,况且他们忙活着过了正月就做一件大事。

正月未过,浙东的地方官员急报,山区发现魔教余孽,杀人抢劫,几个村子欠下了数百条人命,特别是吴村,六百多口的大村子没剩一个活口。卫所闻讯派兵弹压,却没找到魔教徒众的蛛丝马迹,一大票民间武装如草尖上的露珠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朱元璋闻讯大怒,派了禁军一个师,由安平侯谢成率领入山剿匪,即使掘地三尺也要将魔教余孽挖出来。那谢成乃元璋濠州旧部,曾跟着元璋克滁、和,定集庆,战鄱阳,平武昌,下苏、湖。后从常玉春破大都,捣定西,战功赫赫,难得的是此人行事素来谨慎,故在当年诸小将之中,深得元璋宠信。这次奉旨出兵,临行前入宫觐见,密奏浙东之事蹊跷,元璋闻之,半晌无语,另遣锦衣卫五十人助之。

武安国在朝中做了这么多年官,虽然对政治依旧不很理解,但多少也有了点见识。私下和刘凌议论此事,夫妻二人都觉得事情并非白莲教寻仇这么简单。沿海各卫所大多已经并入了太子直属的水师,兵强马壮。即使是浙东的地方部队,火器配备比例也超过两成,白莲教的人除非是活腻烦了,才会如此明目张胆犯案,杀人之后留下标记给官府,分明是示威之举,在实力没达到一定程度前,魔教行事未必这么蠢。可不是白莲教,好端端的谁会去穷山沟屠杀百姓,说图财害命实在讲不通,那地方穷且交通不便,抢了东西找地方销赃都得走好几百里路。

对于浙东地区,武安国的印象非常深刻,在他原来的世界中,此地以制造假冒伪劣闻名,曾号称得到一架“隼”式战斗机,三月之内也能仿制出样机来。浙东山多地少,谋生不易,因此也造就了地方百姓吃苦耐劳和聪明机变的优良素质,在二十一世纪,他们以造假货起家,炒地皮,炒楼盘,直到后来的炒公司,利用公共资源管理上的漏洞,游走在合法和非法的边缘,提起这地方人,很多百姓嗤之以鼻,内心深处恨不得他们早日遭到天遣。可是在大明朝这个资本刚刚开始萌芽的时代,谁会和他们结仇呢。

想到造假,武安国就想到了假冒的“张五”牌剪刀,以及假冒的北平制小机械。老张五气极时曾有和造假者不共戴天之语。莫非是他们?武安国心头一紧,背上冷汗都冒了出来。

“安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刘凌关切地问。腹中胎儿临产在即,她可不希望丈夫此刻再多向身上揽事儿。

“五哥不是这种人”,武安国对着刘凌笑了笑,自言自语。张五等人痛恨造假者,但贫苦出身的张五身上有着普通百姓对生命的敬畏,贩卖奴隶的事张五可能会想,为了假货而杀人的行为张五等人绝对做不出。并且这时代移民少,北方人和南方人的身体特征很容易被分别出来,张五若派人来做案,几百个死士,沿途一定会被看出异常,不会不留任何痕迹。

“不是五哥他们,他们没有这个必要,得不偿失。只有对自己的利益威胁达到倾家荡产的地步,才会有人不惜采用这种极端方式。他们不会,松江府那边的商团也不会”,刘凌小心地帮着丈夫分析。

目前因新政实施而崛起的利益集团不止北平一脉,松江府靠水力纺织起家的余氏集团,姑苏朱二出身的丝绸和茶叶商团,天津周家为首的海洋航运商团,还有各地新兴产业团体,各自的利益取向不尽相同,冲突颇多。有时即使是武安国亲自出面,都很难让平衡各方利益。但这些商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会因为小的利益损失惹祸上身。没有他们的资助,白莲教也不会替他们清理造假者。

“我是瞎猜,没有绝对的利害关系,这几个村子不会被人杀得这么惨,一个活口都没留,比蒙古人都狠”!武安国拍拍刘凌的后背,以示其不要操心太多。“你别多想了,咱们的孩子会累的”。

刘凌甜甜的笑了笑,拉着武安国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脸边,低声说道:“人家是替你分忧么,你说不想,我就不想,不过要是把最近的几件事情联系到一起,我看此事未必没头绪”。

几件事情联系到一起,武安国眼神刷地一闪。年关,朱元璋大赦天下,却唯独不赦贪官,肯定是抓到了朝中一些官员的把柄,暗示一些高官不要站错队伍。然后就是驸马李琪被夺情,奉召回京。然后是一向恋权的吴沉称病不朝,今天安平侯谢成帅禁军平叛,居然有大队锦衣卫随军?难道是地方官府自己动的手,嫁祸给白莲教?是什么原因让地方官府下手这么重?这些天杀的狗官。

看看刘凌那有些担忧的眼神,武安国强行收敛住心思。扶起妻子,二人慢慢向后花园走去。“不想了,咱们去散步吧,官府的事情自然有皇上去管,咱们在这里操哪门子心”。

作为妻子,刘凌岂能听不出丈夫内心的极度失望。丈夫说过,在百姓的生命和尊严都得不到统治阶层重视的时代,一个过于强大的国家对百姓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而这个国家的强大过程中,偏偏丈夫居功至伟。轻轻握了握武安国的手,刘凌低低的安慰道:“你别难过,什么事情都得有个过程,等到百姓都像高胖子那样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无视一切权力和官威时,你求的那些东西自然就有希望了,你自己不也说,那只是一个目标么”!

武安国轻轻吻了吻刘凌的额头,淡淡一笑:“我早就习惯了,这样也好。前些日子余瀚宇他们劝我乘胜追击,趁着曹振在朝的时候和他联手搬倒一批官员替沈斌报仇。我还不忍心,现在看来,不用我费神了,他们自己作孽,自然会有报应。当今皇上总不会看着自己的家里闹耗子”!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城狐社鼠,依赖的就是皇权,如果皇帝下了心思想收拾他们,也没有必要替他们鸣不平。夫妻两个心意相通,不用太多语言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花园里的寒梅已经开了数剪,阳光下分外娇艳。

风有些冷,花园里的小路上薄薄的铺着一层冰,武安国轻轻的把刘凌揽在怀里,生怕寒风吹到她或者冰面将其滑倒。婚后的日子难得几天宁静,找个机会关起门来,不理会外界的喧嚣,是夫妻二人共同的奢望。偏偏这世界不允许他们宁静,总是在阳光明媚时来上一点儿风雨。谋划,斗争,斗争,谋划,整天在是是非非的漩涡里挣扎,武安国真的有些倦了。今天打击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前些日子新政局部获胜而带来的喜悦都被一股浓浓的倦意所掩盖。武安国没指望新政的支持者都是清廉之士,也没指望这个时代的官员能真心对待百姓,在他善良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小小的乞求,就是希望官僚们能看到新兴工商业所带来的巨大利益把发财的基础建立在兴办实业,而不是侵吞百姓利益上。即使目前北平、天津和辽东的商团多少都带着官僚资本的性质,武安国也由衷为新兴利益阶层的成长而惊喜。而今天,他却分外迷茫。

如果朝廷上文武百官真的能严格的分为支持新政者和守旧势力就好了,那样自己可以少花好多心思。而事实偏偏不是这样,谁知道新政的支持者中,有多少是打着支持新政之名谋夺公共财富,他们的手段像自己那个时代很多人以改革为名掠夺百姓多年积累的果实一样无耻。有多少大臣是打着维护秩序和名教的幌子,行着敲骨吸髓的勾当。推翻新政不是目的,他们要的是把新政推倒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北平的民间积累产据为己有。白正这种守旧文人之所以不愿意改革,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历史上的教训,每改一次,百姓的负担都会加重一次。在没有民众监督的贪官手里,善政恶政最终都会变成暴政。

“安国,等孩子生下来,我想回老家转转,让父亲和母亲的在天之灵也能看看自己的外孙”。刘凌偎依在武安国的肩膀上,低声乞求。

“走吧,我也去,反正我现在无兵无权,反贪的事情,比我会干的人有的是。咱们省完了亲,我就上本给皇上,申请监督修入云贵之路的差事,沐英准备出兵占据麻六甲,大明朝和那里的土司还有印度人肯定有一场仗好打。平南军的后勤安排犹为重要,估计皇上会准许”。武安国温柔地答应,他不是当年的大学教授,闭着眼睛把百姓的呻吟声描写成颂歌,也不会认为那一团团血迹是社会变革的必然代价。他知道,这个时代,改革和守旧势力的斗争不会停止,贪官集团和皇权的斗争也不会停止。如今北平集团已经渐渐自立,自己与其搅在朝廷反贪的漩涡里,不如到下边看看去年新政成果的落实情况。在他的记忆中,最容易发生腐败的地方就是工程建设,修路令下了几个月了,会不会有人借着修路的幌子在民间横行。当年的大隋朝,可就毁在一条运河上边。

“其实此刻皇上也不愿意你在他身边罗嗦,咱们别太多事了”。刘凌见武安国答应和自己一起走,心里一阵轻松,走吧,别管那么多,此刻你管我和孩子就行了。那些自做孽的贪官,值得你去为他们拼命吗?上次救胡维庸一党,你手中有军队,现在,你凭什么救人呢?

如果武安国政治上再成熟一些,他可能会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朱元璋马背上得天下,笃信马刀下的威严,每当他准备对政局做大的调整之前,军队肯定会有调动。上次是利用了震北军,这次,朱元璋也不会完全依赖禁军的力量。反贪的这件事蓄谋以久,自李善长去世前就已经开始酝酿,当时边境动荡,老朱一直隐忍。现在,他忍够了,李善长走了,李文忠老了,好兄弟徐达已经老得跨不得战马,朱元璋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将贪官一网打尽,留给儿子朱标一个吏治清明的帝国。

此刻,二十多艘星级战舰整齐地泊在玄武湖畔,那是水师从日本班师运送士兵和战利品的战船。大的日级和月级舰都被朱标和曹振留在了济州岛水师大营,这种小的星级舰可在长江上航行,押着上百艘运输船直入京师。为了战舰行驶方便,朝廷还特意派人清理了玄武湖到长江的水道。此湖只有一个出口和长江相连,平日湖面波澜不兴,刚好让将士们休息调整。去年参加剿倭战斗的将士大部分留在济州岛监视日本和朝鲜的行动,这次约一个师的陆战队随着主帅曹振和太子朱标回朝参加献俘仪式。

水道上面突然有了动静,惊飞岸边一群觅食的白鹭。一艘星级战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大摇大摆地闯向内湖。

“口令”,负责警戒的士兵摇动手中的信号旗,询问对方的身份。这艘船看起来比较旧,但驶得飞快,看得出船上那些家伙个个身手不凡。舰队外围的几艘警戒船横过船弦,黑洞洞的炮口从堞版后露出来。

来船斜帆半卷,尾桅逆风扯起数张小横帆,居然将借助风力将船稳稳地停住,让水师士兵心中暗喝一声精彩。古铜脸的船老大跳上甲板,哈哈大笑:“哪位将军当值,好警惕,无愧砸人家国门当玩耍的百战精锐,烦劳通禀曹振将军,说邵云飞回来看他了”。

“邵将军”,水师中几个当年参加灭高丽之战的老兵认出了对面的船老大,小声喧哗起来。一艘警戒船快速迎来,座舱门乒地被推开,小将姜烨一身戎装从里边走出,大笑道:“我当是哪个不怕死的前来闯营,原来是邵前辈考教小辈来了,替你通报可以,先拿些南洋、西洋的玩意来买路”!

一晃数年,当初的小牛犊现在都独当一面了,邵云飞心中大乐,笑着骂道:“小东西,打劫打到你家海盗祖宗头上来了,等一会见了你义父,看我让他打你军棍”。边骂,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大的珍珠来,阳光下绚丽夺目。“这是南洋的宝珠,拿去哄丈母娘,看人家肯不肯把女儿嫁你不着家的水鬼”!

小将军姜烨伸手刚要接礼物,船仓里又钻出几个熟人,为首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青人故意装做老气横秋地说道:“”老不正经,又教孩子们什么歪门斜道,这贿赂皇家水师军官,可是流放千里的大罪“。

“冯兄,你也来了,这一年又钻到了什么地方,南洋的海图画清楚了吗”,姜烨开心地问候对方,冯子铭比他大十岁,当年一直让姜烨喊他做叔叔,令小家伙倍感委屈。现在姜烨年满十六,海军学院毕业,已经在舰长位置上实习,怎肯再比人矮一辈,当即改口为冯兄,把辈分自行扯平。

邵云飞和冯子铭都是水师的前辈,特别是邵云飞,天津卫一艘新下水比日级战舰还大的改进型战舰就命名为云飞号,侧面三层甲板,火力不在日级之下,船前后方还各装了一个包了钢的炮塔,可一百捌拾度旋转,这是天津造船业和北平军工业的最新科技成果,几个舰队都督当时为了抢这艘战舰争了个面红耳赤。一些参军时间较短的士兵听说传闻中的英雄出现,纷纷把头探出船仓观看。当年旧部殷勤,听得姜烨一声招呼,抬着跳板铺在两艘战舰间,准备接邵云飞过船。却听见云飞大笑道:“海上男儿,何必这番罗嗦,欺你邵兄年老么”,双腿轻轻一纵,人已从半空中落下,稳稳地站到了姜烨面前。

冯子铭这书生可不是当年模样,笑了笑,也跟着飕地一下跃过船来,走在他身后的叶风随不甘示弱,把身上的武器交给水手收了,哈腰提气,“嘿”的一声跨船而过,博得掌声一片。最后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见大家都不用跳板,气哼哼地抱怨,“这不是欺负我不会武艺么,咱做斯文人,原该庄重则个”,整整衣冠,顺手扯过一根缆绳,右臂在上面挽了挽,如猴子荡秋千般飘来,没踩出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