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时间已经不多了,经历这场战争,怀柔不可能不引起朝廷的震动。这个时代的政治家们在所谓的儒家道德层次上的考虑远远高于国家利益,不可预知朝廷会怎样看待怀柔的这些新生事物,只能尽量的规避风险。不管他愿不愿意,和当权者斡旋已经是不可避免的,而以他这二十一世纪的思维方式和不羁但有些懦弱的个性,前途凶多吉少。拖着疲惫的身躯,武安国挨个会见了各种实业团体的股东,把和自己相关的产业分流出去。打了胜仗,反而要低价转让自己的股份,大家都认为武安国烧昏了脑子。但看他一脸赤诚,也不忍拒绝。“大概武典史缺钱吧,但没见武典史要做什么啊,高人行事,凡人是猜不出的,不如买一些股票现实”,大家心里这么想。通过半公开买卖的方式,几天之内,怀柔县又多了很多小股东。经过一番整合,终于在朝廷没有反应之前,把各个商行、厂矿分成了几大利益集团,按武安国的建议,称为某某集团公司。

木器、染料行业的大股东变成了杨老汉,冶金制造等相关行业归了张五哥。人们都说二人命好,在井边捡回了财神爷。“我那天怎么没想起来去打水呢”,有人开玩笑的打趣张五。玻璃行业被徐志尘买下,其他陶瓷、建材等林林总总,也都名花有主。

买主不乏附近几个县的读书人,经过两年的时间,北平儒林对实业的看法已经有所改观,怀柔义学里在武安国的下意识推动下,有几个寄宿在这里的儒生已经开始重新诠释儒学真意。在他们的学派中,大圣先师并未主张歧视工商业,并且主张博采百家之长。亚圣也主张尊重民意,不有“民为贵,社稷次之”这句话吗!而把读书人团结到新兴产业中,是武安国经过深思而安排的关键一步。

尽管武安国开出的价格很低,仍然有很多股份留在他手中没有卖掉。而他的现金,已经够买下半个北平。强行给郭璞、李善平、张正心、姜晔、曹振等人塞了些股票之后,武安国把剩余的股票捐给了学校,作为学校发展的基金,学校里面已经建立了实验室,老师和学生们可以在那里尝试自己的想法,有了新的可获利产品,很快就会被消息灵通的商人买下,所得学校和发明者均分。如果形成良性循环,不出十年,学校就可以靠自身的力量独立生存了。

经过这些安排,武安国终于可以放心的筹划如何同朝廷交往。“即使将来自己出了问题,这几年的努力也不会跟着被毁掉。种子已经撒下,就看什么时候它能长成参天大树了”。

而燕王朱棣,这些天则忙着处理军中事务。在获胜的当天,这个年青的王子充分显示出他的军事才华。命令疲惫不堪的怀柔乡勇负责打扫战场和收集俘虏。御林军和其他两县的乡勇,连同怀柔炮兵则被安排在千户王正浩和季沧海的带领下穿过山谷,追击残敌。追出不远即缴获了蒙古人压后的辎重,蒙古溃兵不敢再回头,辎重都没带就逃向了北口城,准备凭借城墙拖延时间。被屠戮过的北口城已经没有了百姓,正好使随后赶到的张正武没有后顾之忧。架上火炮,张正武把复仇的炮火尽情的倾泄在城头上,一个多时辰,城墙多处倒塌,御林军百户李尧一马当先冲进城去,见人就砍。杀红了眼的御林军和众乡勇几乎同时冲上,蒙古残兵除少部分开溜较快外,几乎被全歼。北口城的未干的鲜血让明军失去了最后的理智,王正浩带兵回师时,没有带一个俘虏。

从石门谷伏击敌军开始,到北口城收复为止,此战,三个县的乡勇和御林军共歼敌四万余,是一个少有的大捷。周衡和林火风的队伍几乎没有损失,其他两支人马则损失很大。御林军伤亡过半。怀柔乡勇一整连骑兵,生还不到六十人,几乎人人带伤,步兵情况稍好,也有三十多人牺牲。死亡人数在朱棣眼中并不重要,他高兴的是自己初次作战就取得这样的战果。尽管他不是很理解武安国为什么对阵亡几个将士耿耿于怀,但还尽量学着武安国的样子,他认为这样至少可以让将士用命,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不可缺少的天分。在朝廷下达新的命令前,朱棣把御林军就驻扎在怀柔城外,特地从北平府调了银子,向李善平和张五定购了整支御林军的装备,每人三眼火铳和马刀各一把,盔甲一身。并且破天荒地不是征调,而是入乡随俗的购买,给足了武安国面子。这个订单足够李、张两个人的公司加班加点忙活一个月。李善平的军工厂原本就属于半官方性质,每支火铳上都有编号,利润虽高,但除了衙门,哪里有什么订单。因此这次这笔货做得格外用心。

因为亲自见识过火器的威力,朱棣对此非常热衷,只要有时间,就要练上几下,没几天已经能左右开弓。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在战利品的分配问题上,朱棣又送了武安国一个人情。御林军缴获的辎重,鉴于大明军令,必须造册上缴。而水淹蒙古军时剩下的五万多匹战马,则属于团练们缴获,朱棣认为理当由武安国来支配。他也想借机看看这个据说是北平第一富人是怎样分配这些财产。让他大开眼界的是,武安国把其中四成变成了现银,奖励给了怀柔众乡勇,并从中拿出一部分酬谢了来援的其他两县乡勇。剩下的六成,则按当时组建乡勇出资的多少,分给了投资人。明初马贵,每个投资人的回收都是投入的数倍,眉开眼笑。朱棣仔细思量,对武安国更加佩服,这样一来,下次再组乡勇,还不是人人都会出钱出力?高,实在是高。中原百姓厌战者多,有时宁可忍辱负重,这回看到战争的好处,可能会稍稍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吧。

武安国不太懂礼节,朱棣和他交往经常忘掉王爷的身份,所以两人相处还比较愉快。让朱棣更佩服的是武安国给乡勇买保险这件事,武安国告诉朱棣,中原士兵怕死,并不是缺乏勇气。而是一旦本人出了问题,世代务农为生的家中就少了一个劳动力,没人照顾家人。所以必须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才能更好的让他们奋勇直前。尊重他们的生存条件,比用什么来鼓动他们更有效。

“武兄这个办法虽好,但几乎是银子打造军队,人少时可以,如果带兵多了,哪有去找这多银子”。朱棣听了武安国的介绍后,怀疑的问。武安国等的就是这句,把怀柔的物产一一介绍给他,告诉他说:如果光靠田赋和军屯,肯定不行。农业看天吃饭,受外界影响太多。并且丰年时候,米也会贱。不如工商业,现在大明和高丽、倭国、琉球、蒙古之间,都有行商来往。这些新鲜东西可以让别的国家的银子源源不断流入中原。工商业的税收比农业要稳定得多,有了钱,自然可以组织装备精良的军队,徐大将军说如果火铳射速能和弓箭一样快,三万明军就可以扫平漠北,现在火铳射速几乎是弓箭的二倍,三万明军,足以让蒙古人再也不敢南下牧马。比起长年战争,要省钱得多。

朱棣瞪大了的眼睛燃烧着少年的热切,扫平漠北,是他从小的志向。武安国通过这几天和朱棣的交往早已了解。这个少年据说很小时候就被朱元璋抱在阵前,见惯了杀伐之声,身上有着一种特别的霸气。除了讲义气,重感情外,少年朱棣残暴的一面也让武安国深为震惊。王正浩等收复北口城,未留一个俘虏,朱棣不但没有责怪,竞大赞杀得好,亲自取了敌人首级去祭祀自己阵亡的部下。武安国昏迷那几天,朱棣让乡勇把四千多俘虏全部绑在城外,只要武安国不治,就一并给武安国殉葬。好在武安国醒的及时,和郭璞以连日血光太重,杀俘不祥为理由,才劝动了他。四千多俘虏除了挑出五百模样齐整的去南京献俘外,其余朱棣认为留着终究是祸患,不如杀了干净。武安国劝了半天,最后许诺,有一计可以让元人再不敢来骚扰,朱棣方才罢手,且看武安国如何处置。

武安国把战俘中老弱和轻伤的挑出,命他们抬着缺胳膊少腿的重伤者火速离开中原,沿途不准耽搁,请朱棣派兵押送。剩下的三千来俘虏,武安国命令王浩押了他们去修怀柔通往各地的马路,他们可以让伤员捎信给自己的族人,每人可以用骏马三匹赎回,苦役期限到被赎为止。朱棣大乐,心道:“你武安国不愿杀人,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绑票土匪,这样一来,蒙古人听自己残废的族人讲了火器的厉害,心里肯定惧怕不敢再来惹事。而修路这种累活让俘虏去干,省了工钱又赚了良马,真是除了奸商,没人想出这种歹毒招数,我就给你这招数加点料吧!”。点头应允,命御林军百户李尧带人押送蒙古人取道北口城出塞。那李尧家人俱丧于战火,对蒙古人恨之入骨,沿途百般虐待,这些伤兵本来伤重,加上天寒地冻,平安回到漠北的不到三成。武安国哪里知道李尧的身世和朱棣的想法,还以为做了善事,却不知这善事要是派错了人,比恶事还狠毒。

闲暇时,朱棣总是缠着武安国问这问那,这个少年对新鲜事物好奇心极重,什么都想了解。在不露威严的时候,他和别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这让武安国对影响他多少有了些信心。“自幼高高在上,周围都是些讲君臣父子的儒生,对普通人,根本就不放在眼里。所以也不会在乎普通人的生死,这也许是朱棣残暴的关键”武安国暗地里想,“尽力改变他吧,无论将来如何,至少他现在,是保护怀柔新生事物的一个强援”。所以武安国回答得也认真,从水车的工作原理到玻璃的制造方法,不厌其烦。言谈间暗示他,所有人都处在一个共同的天空下,每个人也许出身不同,但都值得尊重。比如说这些工匠,商人,没有他们,就没有生活中种种便利。一些武安国自己也似懂非懂的经济理论,也说给他听了。朱棣最感兴趣的就是人文地理,对于塞外概况,从武安国、曹振和王飞雨口中打听的格外详细。“武兄,朱棣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盖世英雄,像卫青和霍去病一样”,一次两人聊得开心,朱棣低声告诉武安国,他母亲是个普通妃子,在他很小时就去世了,是马皇后把他放在眼前带大。因此他想报答马皇后,所以等当今太子当了皇帝,自己就给他把疆土扩大一倍。这样既报答了马后养育之恩,又可以让自己的母亲在九泉下风风光光。“我命中注定当不上皇帝,但我要当王子中最有建树的”,朱棣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武安国看着这个成熟中带着些幼稚的少年,心中十分感慨,“在我知道的历史中,你可是一个雄霸天下的皇帝呢,不过在这个历史的分支就不好说了,谁能预知未来呢”!。他安慰的拍拍朱棣的肩膀,在纸上用自制的鹅毛笔画着记忆中的地图,在做“驴客”的时候,世界地图每天挂在床头,武安国几乎能数出世界名胜。为了让朱棣眼界开扩些,他逐个解释给朱棣。“世界上并不只有中原和塞外,世界很大”。武安国勾勒几笔,“这是倭国,这是琉球,这是辽东,本来是我国的土地,被蒙古人交给了高丽人管理。这是印度,再往西,应该是土耳其人的天下。西边的西边,还有不列颠,法兰西两个国家,他们之间战争打了很长时间,这个像靴子一样的半岛上有一个城市叫佛罗伦撒,这些人和我们语言和生活习惯都不一样。在大明南边是大海,西南边的大理现在还在蒙古人手中。大海中有一个岛屿,叫夷洲,三国时就是吴国的领土。夷洲往南有数不清的岛屿,最大的一个像这样,不知有没人住”武安国的讲着,思绪已经飘到了自己那个时代,澳大利亚,一个美丽而让人伤心的地方。“倭国往东不知多远的海上,是一片更大的土地,比中原还大,还肥沃……”。朱棣拿着笔,在武安国手后重复着,两个人不觉聊到天亮。

“武兄,等将来父皇让我领兵出塞,咱们先把这”朱棣往辽东一指,“拿回来,然后一直向西,把蒙古人赶到山那边去”。朱棣的手指伸过了阿尔卑斯山脉,“然后把武兄说的蓝眼睛美女抢一批回来,给常茂他们做老婆”,朱棣想起自己的好友,常遇春的儿子,家中的河东狮子将来的狼狈,促狭的笑着。敛住笑容,又郑重的说,“然后咱们造大船,把老在海边抢东西的倭人,统统扔到大海里去,再把你说的这块比中原还大的土地也占了,把只要日月照得到的地方,统统都变成我大明领土”。

“好气魄,好一个只要日月照得到的地方,都变成我大明领土”十三郎推门闯了进来,敢在燕王殿下面前如此放肆的,只会是怀柔武安国的狐朋狗友。“日月不灭,照我大明,燕王殿下好气魄,真的有那么一天,曹振愿意做二位的帐前先锋,把大明旗号插满这张图纸”。十三郎把大手重重的拍在图纸上,豪气干云,虽然很多地方他从来没听说。

“占了这些地方,殿下能保证这些地方的百姓过得都好吗”?武安国轻轻的问。

“不知道”!

“那你占这么大地方有什么用呢”?

朱棣很茫然的看着武安国,为什么让百姓过得好是统治者得责任呢?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师父只教过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来没说过统治者还有责任。

“殿下,我是从商人的角度上看的,百姓向你纳税,就等于买了你的保护,当政者收了税,相当于接受了保护百姓各项利益的契约,所以必需保证百姓的利益不受外敌和不良官吏的侵犯,否则就是违约”。趁着朱棣年青,武安国灌输道。“管他能听进多少呢,至少在他心中,会有百姓这一个概念”,这一刻,武安国觉得自己更像是朱棣的老师。

“武兄,我带来了天大的喜事”。十三郎早习惯了武安国的谬论,不和他辩驳,把今天让所有人振奋的消息带了过来。

这是徐达军再次大捷的消息。纳哈出一死,蒙古人朝廷失去了一个支柱,骚扰也没了力量。徐达去了后顾之忧,连下蒙古人十数城。元帝脱古思帖木儿万般无奈,听了丞相建议,派使者请和。去帝号,割应昌、和林与河套一带给明,请留可汗位,地位等同安南、琉球等藩属,岁供良马。无论皇帝是否允和,元朝从此都不作为一个朝代而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