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京城如同一个沉睡的婴儿,也许自从出生它已经就这样沉睡,也许它即将永远沉睡下去,几千年来,多少鲜血,多少呐喊都唤之不醒。

入了城才知道城内的惊慌,宽阔笔直的街道上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队禁军纵马在路上奔驰,黑暗处不时传来一阵呐呼之声,从墙角或街边的下水井中托出一个满身泥污之人,用绳索绑了押于马尾后。

平日威风八面的锦衣卫们一天之内从云端跌入了地底,一个个垂头丧气,胆子稍大一些的嘴里嘟嘟囔囔地诅咒,诅咒那个不知深浅刺杀常茂之人,为逞一时之快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灾祸。

“各位军爷行行好,让我回家见一见妻儿,我等当初也是奉命行事”!一个小旗服色的锦衣卫苦苦哀求,请禁军们放他一马。

“行行好,你们当初肆意拿人,勒索百官时怎没见行过好?”禁军连长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不屑的质问,“奉命行事,奉谁的命,皇上说了,包括前些日子捉拿大臣都是你们存心欺瞒,自作主张”。

“冤枉,天大的冤枉,若不是皇上给长官放了话,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闹啊,爷,求您,我儿子刚刚五个月,还没叫我过爹呢”?

“你等着结案再说吧,放了你,将来谁放过我。一帮没人性的东西,常大将军行好了,前脚放过了你们,后脚你们就捅他一刀,等着死吧你”!

“冤枉,那常义我们从来没见过,给皇上当了这么多年差,衙门里的大大小小基本都碰过面,谁曾认得一个常义来”,小旗一边哀求一边给自己辩解,今天被捕,明显是凶多吉少,若不回去告一下别,恐怕再见无日。

“还敢狡辩,给我打他个老实”,连长生气地呵斥,几个士兵早就听得不耐烦,冲上前拳打脚踢,一会就再听不见锦衣卫的呻吟。

“可怜”!,蓝玉见了此景不住摇头,不知是说锦衣卫还是说自己。也许二者本身没什么差别,不过都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用完了扔掉,主人将手洗洗干净继续做他的圣明天子。

“蜀王爷”!禁军也看到了蓝玉等人,带队的连长赶紧上前给蜀王朱椿见礼。“王爷您可回来了,皇上等得着急,宫中派人出来催了好几次呢,叫看见您立刻请您和镇耀先生入宫”。

“是么,皇上的心情好些吗,是不是依旧悲痛欲绝”?蜀王朱椿关心地问道。

连长显然是个精明人,冲着镇耀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小心地回答:“回王爷和镇先生话,宫里来的中官说,皇后吐血不止,请镇耀先生立刻入宫施救,所有君臣之礼全部免了。至于皇上,小的不该问,所以也不敢问。但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奉旨彻查此案的吴大人外,还没有听说别的大臣被召见,想是皇上伤心过度,无心朝政了。眼下文武大臣都在朝房等着,准备入内劝谏皇上节哀,以国事为重呢”。

“镇先生”,蜀王朱椿回过头,用诚挚的目光看了镇耀一眼,好像是在用禁军的话验证自己在船上所言非虚,“镇先生,小弟也知道你旅途劳顿,但母后之病,还请您不辞辛劳施以援手”。

镇耀点点头,示意朱椿可以立刻入宫。才欲前行,又听那个军官客气的阻拦道:“见过蓝将军,我家李将军吩咐,见到蓝将军后请将军去李府安顿,毕竟当今京城混乱,以蓝将军的身份不方便直入朝堂”。

蓝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自己如今还是个谋反帽子没摘的走脱钦犯,朱元璋下旨捉拿锦衣卫,下旨请镇耀入宫,可没说自己的谋反罪属于锦衣卫栽赃。以自己目前这身份恐怕没等走到朝房,已经被巡查的士兵先羁押了。李文忠安排自己住到他府上,一方面是提供保护,另一方面必然有事相商。

“那这几个锦衣卫指挥使呢,我们交割给谁”,镇耀不放心地问。

“直接押往大理寺衙门,吴大人在那等着他们问话呢。这吴大人是有名的断案高手,必能为常大哥讨回公道”!蜀王朱椿在一旁安排。

“如此,蓝某就暂且和诸位别过”,蓝玉抱拳和朱椿等人告别,意味深长的看了镇耀一眼,叮嘱道:“镇将军,一切小心”。

“将军放心,给皇后诊病,镇某当然不会乱来”。镇耀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药箱,他入震北军前混迹江湖,是有名的“杀人毒医”,朱元璋若是存心对他不利,必然要把马皇后的性命搭上,即使见不到马皇后,迫得他以命相博,这蜀王朱椿也绝对讨不到好处。

跟着士兵来到李文忠府,蓝玉被李府管家安顿到一间客房。须臾之间,酒菜布了一桌子。在锦衣卫黑牢中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从昨夜被常茂救出到现在依然水米未沾,蓝玉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听着屋子内滴滴答答的自鸣钟指针行走声,想着这一天一夜所发生的大小事情,担心着被押在天牢中没有释放的家人,脑海中思绪万千。眼前只有一件事情最为清晰,那就是下令刺杀常茂的人绝对不是锦衣卫官员,他们没那么大胆子。有胆量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偏偏谁也拿他无可奈何。

恍惚间,蓝玉觉得自己有全身披挂,带着定西军杀入京城,京师之内一片哭声,无数官邸民宅化做火海。朱元璋鼻青脸肿的被绑在自己马前,不服气地喝斥:“蓝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造反犯驾”。

“我早就该反了,可惜蓝某瞎了眼睛,竟为你这心黑手狠的恶人卖了这么多年命,你还我侄儿命来”。蓝玉大骂,毫不客气的将手中长枪向朱元璋心窝刺去。

“且慢”,随着一声断喝,长枪居然被李善长这个书生用扇子挡住,老太师须发皆白,面对千军万马毫无畏惧,“蓝将军三思,杀了这个皇上,换谁来当”?

“随便哪个都好过这个连蒙古人都不如的无义狗贼”!蓝玉怒喝。

“错了,蓝将军,自古以来哪个开国之君没株杀过功臣,以唐太宗之贤,凌烟阁上有横死者。以宋太祖高义,大将郑恩魂断醉乡。蒙古人也罢,汉人也好,既便换了你蓝玉当皇帝,一样要株杀功臣,一样要为保护自家江山不择手段”!

“那就烧了这皇宫,砸了这皇位,把龙袍玉玺全沉到江中,看谁还贪恋这幅江山”!蓝玉双眉倒竖,虎目欲裂。

“你今天烧了这皇宫,明天就有人将他建立起来,阿房宫余烬未冷,汉家楼台又绵延百里。你今天砸了这皇位,明天就有人做个新的,自舜帝以来,谁人听闻禅让之说。至于这龙袍玉玺,恐怕未等将军离手,早有无数鱼网在水下等着它。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没有了皇帝,你叫大家跟随谁,谁来保证这万里河山不起烽烟”?

“蓝将军三思,战乱刚刚结束,江山稳固,来之不易”。不知什么时刻徐达也挡在蓝玉面前,提着兵器声疾呼。

“我该杀他吗,我能杀他吗”?长枪刺不下去,枪杆处发出一阵呻吟,仿佛明白此刻主人心中的犹豫。

“杀,不杀此贼,如何能消大伙心头之恨”。血泊中,常茂、杨叔夜,还有被锦衣卫刑讯逼供致死的将士一个个站起来,提着刀怒吼。

“可他毕竟是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老御使宋廉颤微微说道。

“我们不需要皇上,也不需要有人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建立这个国家,是为了保证每个人的生命、财产、尊严和追求幸福的权力,而不是给自己找一个主子来,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伯辰拍马抡刀,将阻挡者一一扫出圈子外。

“对,无论他是蒙古人,还是汉人,无论他打着何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奴役他人者,必将被摔得粉身碎骨。这于国家、民族无关”。无数个声音大声疾呼。

“杀”,枪尖抖处,蓝玉看到自己面前一道血光,看到敌人的兵器落了一地。

“哗啦啦”,一连串声响将蓝玉从梦中惊醒,用来招呼他的八仙桌上,盆儿、碗儿、碟子挨着个从桌子上向下滚,手中紧紧握着的是桌子腿,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将它当长枪提了起来。

原来是南柯一梦,蓝玉苦笑。几个仆人听到响动快步跑进屋子将碎碗碟收拾了出去,换了个小桌子,将一些饭菜重新加热后再次送上。窗外夜色已经深了,李文忠显然还没回来,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李府前院灯火通明,疲惫的下人打着哈欠更换路边灯笼内的蜡烛。

“他毕竟是皇上,除非造反,否则我们无法追究他的责任”,看着浓墨一般的夜色,蓝玉郁闷地想。“造反,徐达肯吗?李文忠肯吗?傅有德、冯胜肯吗,即使他们肯,燕王朱棣肯吗?太子朱标肯吗”?

端起酒杯,他开始自斟自饮。“眼前要务,先是回定西军,不信你朱家王朝没有倾覆的那一天”。

“秀英,朕毕竟是一国之君,你到底要朕怎样”,寝宫内,朱元璋端起药碗,送到妻子嘴边,眼巴巴的期待妻子将药喝下去。

“是啊,你毕竟是皇上”,推开嘴边的药碗,马皇后低声对丈夫说。依靠吴娃的针灸和镇耀的熏香,马皇后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可无论众人如何苦劝,马秀英就是不肯吃药,推说闻不得汤药的腥苦,将镇耀绞尽脑汁开出的几剂药方全部否决。

“万岁,请恕臣之言,皇后这病,恐怕源于心情烦闷,心病还须心药医,非微臣之能也”。镇耀的话在朱元璋耳边回响。

沉重的叹了口气,朱元璋对着妻子祈求:“秀英,你吃药吧,朕不该对你发脾气。所说废掉太子一事,本是气话,你应该知道我舍不得标儿,他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啊”。

“我不是担心这个,皇上”,马秀英闭上眼睛,一下午时间,仿佛老了数十岁。“皇上,您知道毛头临入宫时吩咐那数百斥候等不到他就离开,不要为一个人牺牲的事情吗”?

“听镇耀说过,他们现在已经扬帆出海,朕不会派人阻拦他们,你放心好了”。朱元璋慌不急待地解释,生怕妻子误会自己要斩草除根,心急之下加重病情。

“我不是说这,我是可怜毛头这孩子”,马皇后的眼中又落下泪来,无声的溅到枕头上。“毛头这孩子想必料到你会杀他,只是没料到你如何下手,所以才吩咐大家等到晚上就出海,不要轻易为他牺牲。皇上,臣妾听说那些斥候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个个身手不凡,锦衣卫衙门戒备那么森严,他们说进去就进去了,连血都没留半滴,咱这皇宫你以为他们进不来吗”?

“皇宫”?朱元璋微微一愣,这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去想。

“是啊,如果毛头当时给他们下的命令是替自己报仇,万岁,您以后还能睡安稳吗。当年在云南,达里麻十万大军可都没拦住王飞雨破城而出”!马皇后剧烈的咳嗽着,喘息着,说出自己的担心。

“毛头没有”,朱元璋心中犯起一阵悔意,旋即被恨意冲淡。常茂的确只是想劝自己不要依仗锦衣卫乱杀无辜,但皇家威严岂能容他如此侵犯。

“万岁,毛头心中一直有你这个父亲,眼下群臣心中也有你这个皇上。您别担心臣妾的病,还是多想想善后事宜,按白天您想的推给锦衣卫,再给群臣们些好处。君臣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若一味杀下去,失去和解的可能,就只有兵戎相见了。如今臣妾这样去了,也算用自己一命还了毛头一命,众臣眼里,咱皇家还不算负人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