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上小舢板那一瞬间,吴思焓就想好了自己人生的结局。他自认是一个法家,为自己的理想而殉道他无怨无悔。

在数十年的执法生涯中,他曾经相信皇权的威严,相信朝廷的善意。他曾经认为普天下的不公之事皆起源于官员对国家律法的践踏与亵渎,而皇帝和他所代表的朝廷则受到了这些贪官的蒙蔽。所以在吴思焓前半生受理的所有案件中,他都竭尽全力捍卫律法的尊严。但这一切信念在他收到宫廷侍卫送来的金枪时轰然崩溃,他终于发现,自己所坚持的律法,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件小小玩具,天子出口成宪,执法者在这个时代的最佳选择不是遵从法律,而是遵从皇帝的个人意愿。为了心中的所坚持的律法尊严,他选择了出走,带了朱元璋用来威胁他安全的金枪出走,留一个令人震撼的笑话给洪武朝廷。

当时的吴思焓并没走远,洪武十七年那场变故让他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流传于民间的《大宪章故事》和当时老将们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将皇权与朝廷置于律法之下的美梦。当时的种种假相,也的确让这个美梦看起来有成真的可能。然而,所有希望都随着玄武湖上那一片冲天烈焰而消失,皇帝换了,朝廷上官员也换了一整茬,但皇权高高再上的情况依然故我。不杀大臣,民间鼓励工商的种种举措在他眼中,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文字游戏,只要这个国家的朝廷和皇帝还凌驾与法律之上,他们就可以随时改变政策,践踏法律,将一切繁华顷刻之间变成萧条。世俗的观点和理学赋予了皇帝这个权力。而皇帝的仆从们又借此发挥出了他们对百姓随意盘剥的特权。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奴隶,官员是奴隶中的主人,主人中的奴隶。层层等级下,是对律法和个人尊严的随意扭曲。

吴思焓郁闷,吴思焓迷茫,他曾乔装打扮成建筑商接近武安国,旁敲侧击的质问对方为什么逃避,为什么不在当时抗争到底,利用手中的半支军队对抗朝廷,或回到北方,说服燕王朱棣有所行动。武安国的回答很令人深省:“老兄以为,这天下换一个主人,就可以改变人们的观点与选择么”?

“未必”,吴思焓语塞。抬头向对方致礼,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双久经风霜却依然热切的眼睛,这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忧伤,看到了磨难,看到了失望,同时也看到了不屈,看到了对理想的坚持与固守。

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武安国没有点破他的身份,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商人或一个探索者,平等地和他讨论了大明朝这些年发生的变化与当前的困局。和他讨论了英国大宪章的历史*与形成条件,以及西方国家和东方国家的不同。甚至还讨论了如果北方势力有所行动,获胜后会建立起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无论授人以鱼或授人以渔,都要被授予者有接受的意愿,否则,枉费一份好心肠。在整个国家没做好准备前,先行者也许只有探索,将不同的道路与不同的选择放于后来者面前,供他们挑拣。

“其实目前的局势还有变数存在,选择不同发展思路的北方和南方二十年之内就会出现明显差异,到时候人们自然会对比,会想想这种差异的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也许,他们会做出一个合理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个人不希望选择的过程太痛苦,或太血腥”。那一年,历尽风波依然独自前行的武安国如是说。

从那一年开始,吴思焓开始了新的探索,探索法律的真谛与最高境界,探索公平和公正,探索如何执法方能更合理。讼师、强盗、清官,他在茫茫人海中不停变幻者角色。无论这个角色演得是否成功,他时时告诫着自己,自己是一个人,是大明百姓中的一员,而不是飘然尘世之外不食人家烟火的神仙。比起神仙和圣人,可能有些时候凡夫俗子的选择未必合理,但凡夫俗子的选择最可靠,和这个社会现实贴得最近。从圣人的呓语中走出后,他渐渐发现从人的角度出发建立的制度才最有实现的可能。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自认为正确的道路,我们每个人都在坚持。吴思焓笑着整理衣冠,他要像春秋时代子路那样掸冠赴死。在肉体毁灭之前,形象完整而生动地留给这个他曾深爱和深恨的红尘。

前方的战舰突然打出了一串让他纳闷的旗语,狠狠跺了一下脚,吴思焓无法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串旗语居然是:“请勿惊慌,我们并无恶意”。

“好像是熟人”,准备弃船的水手们茫然地看向李屹和刘刚峰,这两个临时首领和他们一样茫然。停止向身上绑火药包的动作,李屹迷惑地抓起望远镜看向敌舰。

此时的水师战舰上,舰长麻哈麻和吴思焓一样迷惑,放下手中望远镜,他快步走到此次巡逻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宁波侯姜烨面前,一边行礼一边质问道:“师兄,你傻了,和海盗套什么近乎”?

“我没傻,娘的,本来打算出来巡视一番,抓几个臭鱼滥虾,震慑一下海面,好让海上行走的伙计们平安回家过个安稳年。没想到逮到一个大个的”!姜烨苦笑着和他解释,这条鱼太大了,大到拖不动网。

“你说什么呢,师兄”,麻哈麻被姜烨没头没脑的话弄得雾气满头,气哼哼抗议“那个家伙那身官服一看就是拣来的,不赶快让弟兄们蹬舰搜查,等他过来罗嗦什么”!

“登舰,你没看见对面船上那些亡命徒在准备什么,登舰,再等一会我们的战舰都得赔上”。姜烨一边说一边示意指挥台再次打出旗语:“我们并无恶意,请勿轻举妄动。稍后会马上放你们离开”。同时用旗语示意两只包抄对方船只的战舰掉转船头,以证明水师的诚意。

麻哈麻用望远镜向对面仔细看去,小渔船上那些人臃肿的身体吓了他一跳,这帮家伙居然趁他不注意向身上绑了一堆东西,不用问,那鼓鼓囊囊绑满每个水手身上的一定是套了油布的火药包,姜烨说的对,刚才真把对方逼急了,自己这边措手不及之下,损失定然不小。

“给脸不要的东西,想和老子玩儿命,门儿都没有”。毕业后在海上行走了五年多,麻哈麻第一次看到这么不要命的家伙,气得破口大骂。骂了几句,心情稍稍平静,轻轻捅了一下姜烨的胳膊,小声建议:“等一会咱们把前来罗嗦这个家伙拿下,然后三艘船一齐开火,打死这些王八蛋,别给他们留活路”。

“打死他们?真要是打死他们,我估计咱两个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回去大帅非砍了咱们给人家祭灵不可。对面这个邋遢老头你知道是谁么?你还真当他那身官服是拣的?你杀了他,不用义父动手杀咱们,整个大明朝一半以上的江湖人物都会前仆后继来和咱俩玩命”!姜烨连连苦笑,后悔不迭。

“这老家伙来头很大吗,大到你都不敢惹他”?麻哈麻听了姜烨的话,愈发好奇。这个姜烨可是从小就跟着水师主帅曹振混,不到十五岁就独立指挥一艘战舰的传奇人物,海面上纵横近二十年,能把他吓得不敢动手的是谁,估计即使皇上的座舰来了都未必有如此威风。

姜烨摇摇头,苦笑着回答“这老家伙是我义父最佩服的三个人之一,你说咱们惹得起惹不起。奶奶的,早知道是他,就不追了。追了一早晨,这回老子还得想办法放他走,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趟买卖,咱们赔大发了”。

“大帅最佩服的三个人”?麻哈麻掰着手指头怀疑地计算,姜烨的义父是大明水师主帅曹振,能让曹振佩服的人天下屈指可数,“第一个是咱们大明朝做布政使时间最长,地方最多的郭老侯爷,第二个是修路最长,贯通南北东西的咱们师父武老公爷,第三个,就这老邋遢鬼”?

“对,就是眼前这个老邋遢鬼”,姜烨一咧嘴,“说出他的名字吓你一大跳,若说全天下他胆子算第二大,就没人敢称第一,这老家伙就是当年卷了先皇御赐金枪逃走的大理寺正卿吴思焓,”奉旨打劫“的侠盗,天下一个大清官,老百姓眼中的青天大老爷,江湖人物都以曾和他一块抢劫为荣。咱们把他抓了去,你说以后还有消停日子没”?

“真主保佑”,麻哈麻严肃地对天祈祷,“我的姥姥,我要是抓了他,不用别人,我师娘第一个跟我没完,以后甭进师父家们了。”

“得了,真主看不见你,等咱们的舰队巡航到麦加时,你再祈祷也来得及。一会儿老家伙到了,你就上去这么着……”姜烨压低了嗓音吩咐,“然后把你准备孝敬师父的年货分些给他,打发他离开。这是个烫手芋头,留他越久,咱们麻烦越大”。

看看小舢板已经来到眼前,姜烨拉了麻哈麻去船舷边接人。小师弟麻哈麻是师父收留的战俘,大明收复云南后西平侯沐英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了姜烨的师父武安国。武安国见麻哈麻这孩子身世可怜,收了他做弟子,还出钱送他先后在北平书院与水师学堂读书。这个小师弟天生机灵,毕业后来到海上才几年就混上了舰长,照此升官速度,很快自己这个当师兄的都得给他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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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家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吴思焓疑惑地想。同伴暂时脱离危险让他紧张的神经稍感轻松,眼前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他百思不解。

吴思焓有心拉住对面带兵将领问个明白,谁料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舰长服色的少年将军冲上来“扑通”一下跪在自己面前,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他的大腿就开始嚎上了“表舅,原来是您哪!外甥可见到您老人家喽。一别这么多年,您还好吗?外甥我想死您了,没想到在这能碰到您。可是您老喜欢唱戏,也不能天天连戏服都不脱啊”。

我外甥?吴思焓眼珠子差点掉到甲板上,怎么算也算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门子亲戚来。这少年英俊高大,眼睛泛蓝色,卷眉毛卷头发,一看就是个汉化的大食人那!

没等他回过神来,船上另一个三十来岁,看服色职位高得离谱,爵位已入超品的中年人笑着上前,长揖见礼:“原来是有名的戏痴关老先生,晚辈姜烨。令甥马和大人总是在我面前提及先生,说您因戏成痴,演艺已入化境。晚辈得见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快请进舱,这甲板上风大,你们舅甥二人别在这风口上站着,赶快进舱暖和暖和,好好絮絮离别之情”。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舅舅也好想你啊”,吴思焓人老成精,抱起麻哈麻就坡下驴,心说,老夫今天福星高照,水师舰长做了外甥,大将姜烨做了晚辈。

“看见了吗,那个将军给吴老大叩头呢,弟兄们,看来咱们遇上自己人了”,渔船上,刘班头拿着望远镜,高兴得手舞足蹈。

“没听说过咱老大在水师还有后辈啊,看,还给让进内舱了,我不是看花了眼睛吧”,李师爷惊得合不上嘴,口水顺着下巴流出老长。

“老天爷,咱们老大就是面子大,黑道白道同吃,连水师里都有朋友”,一个水手擦着头上的汗水说。知道在鬼门关前拣了条命,大家都活跃起来。

“你是我外甥,你是我晚辈,有什么事情咱们明说吧”,入了舱,喝过见面茶,吴思焓笑着打趣。

“我舅舅早在曲靖被蒙古人给砍了,认你做舅舅也不妨,反正我师父很佩服你”,麻哈麻辈分上吃了亏,气哼哼地回答。

“晚辈姜烨见过吴老前辈,义父常常在晚辈面前提起前辈,说您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之一,行事虽然偏激,但不失是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姜烨上前重新给吴思焓施礼。

吴思焓收起笑脸,起身还礼,“岂敢,岂敢,我对曹大人也是非常仰慕,若大个朝廷,只有他一个清醒者,独立支撑着整个时局,难为他了。多年不见,不知靖海公身体可好”

“多谢前辈挂念,义父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只是半年前和朝廷上那几个混蛋发生些争执,气得大病了一场,如今正在威海卫水师大营休养”。姜烨正色回答。

“这帮混蛋,除了整天出了闭着眼睛说瞎话,还会干什么”。吴思焓摇头长叹“嗨,这曹大人也是,明摆着让人当刀子用,还这么苦心孤诣地为他们卖命。吴某常笑自己痴,看来天下还有更痴之人”。

见有人说曹振痴,麻哈麻十分不高兴,立刻出言反驳:“大帅也不是为了这个狗屁朝廷,大帅只是不想让南北两方打起来,生灵涂炭而已。再说了,北方的燕王也未必是什么好鸟,当年常大叔遇刺,他手握重兵,一点儿表示都没有,看着师父为了这片江山在那和人家拼死拼活”。

“义父也不是看不穿朝廷上的鬼把戏,只是义父不忍心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已。吴老前辈,你觉得以当日情景,换了燕王登基,师父所求之事能得以实现吗?皇家为了自己威严,最后用得还不是黄大人他们那一套。只不过去了个黄子澄,上来个赵子澄、钱子澄而已。”,姜烨亦低声替自己的义父辩护,“这些年有朝廷逼着,燕王才不得采用新政和师父所提倡的监督制度,以此显示北方六省与南方朝廷的不同,要是没有当今朝廷,估计燕王殿下采用的策略和现在会差不多”!

吴思焓点点头,后生可畏。武安国授得好弟子,伯文渊教得好学生,这些年青人比自己当年那伙人沉稳得多,看问题的目光也冷静峻得多。自己这批人老了,这些年青人身上才包含了这个国家的希望所在。看看窗外天色,他低声说道:“没想到靖海侯如此心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吴某着实惭愧。我的船……”?

姜烨见吴思焓目光一直向窗外张望,知道他担心手下弟兄,笑着安慰道:“前辈不必担心,晚辈不知是前辈的船经过此处,所以才苦苦相逼。等会儿晚辈自然会和您外甥送您离开,并且有份礼物送给船上的弟兄们压惊。老前辈最近在忙些什么,快过年了也不好好歇歇”?

“哎”,吴思焓报以一声长叹,“我哪里有歇息的命,三个月前我路过淮南,见一个呆子自请苦差在那里疏通河道,想让淮河让开黄河,沿别路入海。结果朝廷答应拨给的治河款项迟迟不到,给民工和灾民的伙食费用都得他掏腰包自己垫付。这马上过年了,我也不忍心看他在那里发愁,只好纠集一些朋友给他凑一凑,才把钱筹备齐了就遇上了二位将军”。

是师父,姜烨和麻哈麻相视苦笑。大帅是傻子,师父是呆子,在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口中,为民请命的都非正常人。不敢再浪费吴思焓时间,二人同时起身送客:“不知吴老伯要事在身,多有得罪。前辈先请,先代晚辈问候师父。稍后晚辈会找义父和朋友筹备些银圆给师父送去救急”。

吴思焓笑着起身,又赚了一笔银圆,这是意想不到的收获。边向外走边问道:“怎么,你们不知道你师父为难么,靖海公和定辽公这对生死兄弟至今还不往来”?

眼看就整整十六年了,师父和义父,两个当年那么要好的朋友就这样僵着。姜烨轻轻叹了口气,非常难过地回答:“义父曾经多次找师父解释过,都被师父客客气气给送了出来。郭伯伯从中间说合也不管用,每到逢年过节,义父都很难过”。

吴思焓一愣,看着姜烨难过的表情,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家伙,没想到你也被你师父骗了,你义父更是傻,难道看不出你师父的难处吗。罢了,他们一个傻,一个呆,就让我这疯子给你剖析剖析,回去你顺便转告你义父一声,让他也安一下心吧。这老武也是,都十五六年的公案了,还不肯说个清楚”。

说清楚,姜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吴思焓的渔船走出他的视线,他还无法收回心神。吴思焓临别前的话,一声声如洪钟般敲打着他的耳朵:“我听有人隐隐说起说过,当年太子,今天的皇上让老武去救人时,喊的是他和靖海公两个人的名字。小伙子,你不妨好好想想,如果当年太子不是有意安排老武去送死还好,如果是有意让老武去岛上送命,那就是有心把曹大人他们二人给一块儿除了,只是不知什么变故让太子临时改变了主意,变成了你师父一个人去岛上送死。你义父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就是别人告诉了他真相,他也未必相信太子会如此阴险。甚至既便知道太子想杀他,他依然会给朱家买命。你要是你师父,过后能不和你义父装出一幅撕破脸的样子,以此保他平安吗”?

竟然是这样一个事实,怪不得自己每次在师父面前给义父辩解时,师父都一笑了之。原来如此,姜烨盯着远处的海面,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回想起当年情景,真是当局者迷。今天如果不是这疯疯癫癫的吴老大人说明其中关翘,谁能看清当年笑容后的杀机。这层层阴云之后,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被人刻意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