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得朝来,一众年青人兴高采烈的聚在一起。武安国生性豪爽,出手阔绰,加上知道很多稀奇古怪之事,这些天来在文臣武将中交了很多朋友。大家一同恭贺他快马加鞭地加官进爵,让他掏腰包请客。正热闹间,徐达走了过来,提议道:“武兄弟年少有为,如此下去,不到四十岁必可以位列三公,今天痛快,不如到老夫府上,大家一起庆贺一番”。他德高望重,能到他府上吃饭,众人求之不得,轰然答应。

一转头看见御史大夫陈宁殃殃地从一边走过,众人鄙视他刚才弃辽东和沿海各地的主张,不愿意招呼他。倒是郑国公常茂迎上前去,远远的唱了一个肥诺。这个常茂是开平王常遇春的长子,年幼从军,朱元璋十分喜欢他的勇武,与沐英一同收为义子。其岳父是宋国公冯胜,姑夫是年青将领中以战功著称的蓝玉。仗着这些,常茂做了武将里面是第一个泼皮破落户,专作些促狭事来捉弄看不顺眼的人。有人曾数度告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总是看在常遇春早亡的分上,轻责一番了之。陈宁见到他过来,知道必没有好事,小心翼翼的回礼。

哪知今天常茂却一反常态,很正经的说道:“陈大夫,常茂今天想和你借一样东西,不知可否”。

“陈某若有什么东西可入郑国公法眼,荣幸之至,但拿去无妨。”陈宁见常茂换了个人一般,高兴地答到。

“哦,常某听说你最近娶了位五姨太,恩宠有加,其他几位夫人想必一时用不着,徒费钱粮,常某想借来解解闷,可否”。顿了顿,生怕陈宁听不明白,接着补充到:“反正她们心都向你,常某不可能借得太久”。

众人听他话糙理不糙,齐声大笑。恼得陈宁面红耳赤,抱头鼠窜而去。

那徐达府第在莫愁湖畔依水而建,把京城数一数二的胜景整个都包了进去。江南春早,近水的梅花开得正盛。徐达就叫家人在花园里摆开宴席,没等菜到,太师李善长闻着味闯了进来,拉了一付桌凳,自己坐下,同众人开怀畅饮。这两年,中书省地位渐高,而丞相胡维庸心胸狭隘,和涂节、陈宁等人一起结党营私,很多人看着不服气。今天庭议,当众扫了胡维庸面子,大家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酒过三巡,徐达拍拍手,立刻有一队戏班子,在院子中的戏台上念唱做打,咿咿呀呀起来。明朝随元俗,大户人家都养着自己的戏子,以便来客人时助酒兴。主人把戏折子拿给武安国,让他先点。武安国怎敢逾越,推脱半天,还是让徐达先点了一折。

俄顷,锣鼓声中把戏做起,一个少年英雄翻着连环筋斗上台自报家门。这徐达点的第一出戏居然是李存孝打虎。郭璞知道武安国不通戏文,在一边指指点点地给他解释。李存孝是五代十国时的第一名将,戏文中说他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放牛少年,赤手打死两只前来捣乱的老虎,被李克用收为义子。后来李存孝仅率十八骑就攻下了军事重镇洛阳,横扫天下。不用郭璞多说,武安国也知道这是徐达在称赞自己打虎除害,祝愿自己将来立下不世战功。远远地向徐达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徐达捋着花白的胡子,正微微冲自己点头。

一会,折子又传了过来,郭璞伸手替武安国接过,借递折子给他的当口,伸出手指在上面点了一下,武安国心领神会,按郭璞的指点回敬了徐达一出《满床笏》,这出戏讲得是晚唐大将郭子仪庆贺寿诞,他的儿子、女婿还有后生晚辈全部做了大官,一起来祝贺,奉觞上寿,堆笏满床,极富贵之盛的故事。上了些年纪的几个武将最喜欢的就是这折戏,边听边点头,心中暗赞武安国懂礼。偶一回头,却不知武安国溜到了何方。

却不知这新进的武侯爷最爱风景,当年江南读书时,曾有逃课赏春色的劣迹。如今到了这曾有‘江南第一湖’、‘金陵第一名胜’的莫愁湖畔,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宴会之外。借着起身如侧的机会,他偷偷的遛到了湖边。只见厅、堂、楼、亭环抱在绿荫丛中,回廊曲转。傍晚的湖面上幽幽碧水映着脉脉斜晖,分外使人陶醉。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驴客”时代。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走入建在湖面上的小楼,武安国低声吟道,他记得当年自己和女友游湖时,曾见有这样一联刻在“胜棋楼”上,不知此楼是否就是彼楼,跨过时空,是否能识得当年在此因背不出此联被女友罚的自己。正叹息间,却听见背后传来徐达爽朗的笑声“武兄弟好雅兴”!

回头,见徐达斜倚栏杆,不知已在自己身后呆了多少时候。第一次逃酒被捉,武安国老脸不由得一红。刚要赔罪,徐达大手一摆,说道:“老夫也不喜欢热闹,不如我们兄弟在此一起躲一躲”。一老一少相视而笑,凭栏赏景。

待得二人回转,酒宴已近尾声,下人们正忙着把灯笼点起,挂在梅树上。梅花经得彩色琉璃灯一映,更加妩媚了。文官们趁机聚在一起吟诗对对,以文会友。武将们则开始行起酒令来。武安国怕人劝酒,蹑手蹑脚的遛回位子。刚刚落座,就看见徐达之子徐增寿带这一个青衣少年端着酒走了过来。

“武侯,晚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寒暄过后,少年直奔主题。那少年是新进的举子冯子铭,年方弱冠,才华横溢。与徐增寿本是太学同窗,一直央求徐增寿引荐与武安国谋面,今天得此机会,激动得杯中地酒几乎泼了出来。

“不必多礼,请讲”。武安国见少年心情激动,赶紧温言安慰他。

少年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张皮纸,上面,居然是一幅缩小了的地图。正是朱棣等人献给朱元璋的那张地图的临摹本,朱元璋曾让大内画工临摹了几张送给亲近大臣。这张图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看样子想必来之不易,分外珍惜。

“晚生喜爱地理,从未见如此详细之图。回去仔细考证,这中原附近地方,和晚生平日所收集,毫厘不差,但这里”他的手指向美洲的一侧,“这里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了,不知是不是古人所说扶桑,过了这里,苍茫大海中,是否是地之四极”。他望向武安国,眼里充满热切。

‘过了美洲和大海,自然又回到了欧洲’武安国几乎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这个时代如果告诉大家地球是圆的,肯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海水不流下去,地球另一侧的人头朝下方怎么办,会不会晕等问题”。他那个时代人人都知道的常识,如果在明朝解释出来,恐怕要写一大本书,并且肯定没有人信。犹豫了一下,回答说“这个,我也不知,是凭海客的口传所绘,有机会倒想去看看”。

“哦”,那少年满脸失望,悻悻的说道,“可惜我不能亲自去看看到底有没有”。

“那有何难,我引荐你加入水师如何,等平了倭寇,我和你一同出海去找”。十三郎见那少年十分扫兴,在一旁插言。

“我,我这样一介书生也可以随船出海么”。冯子铭犹豫的问。

“怎么不能”,定海伯方明谦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拍他的肩,拍了他一个趔趄,“上了船,还管什么书生不书生的,很快就把你的小白脸晒成小黑脸,和俺老方一样,那才是男儿本色”。

众人轰然,聊了一会,又提起起常茂白天戏弄陈宁的事,都说痛快。常茂谦虚了一番,忽然问道:“武兄弟,听说那天万岁想对你封妻荫子,而你至今孤身一人,无从封起,可有此事”。

武安国微微一愣,不知常茂为何问起这个问题,胸口如同被人用重锤敲了一下,黯然答道“不错,正是”。

常茂长叹一声,“居然和老常一样可怜”转过身来对众人道“武侯现在还未成家,你们哪个看见有合适的,给武侯张罗一下,他少年得志,定不会辱没了你家女儿!”声音如洪钟一样,震得人耳朵直响。

众人大声叫好,你一言,我一语地提起谁家女儿即将及妍。正热闹间,翰林院学士潘庭坚起身道:“在下倒想起一个现成的人选来,贤良淑德……”

“各位好意,武某心领,但武某曾闻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某随不才,愿效古人,这婚姻一事么,就等武某随燕王殿下平了辽东再说吧“武安国见众人当真,赶紧插言。几句话慷慨激昂,登时博了个满堂彩。

“贤良淑德,纵使举案齐眉,又能如何”此时武安国心中暗想“小竹,我现在被人如众星捧月一般,你可知道”。当年莫愁湖畔携手并肩,相伴看夕阳的情景,历历在目。胜棋楼前他已触景生情,此时刚刚缓过神来,又被人勾起伤心往事,不觉酒往上撞,面上登时一片陀红。

徐达见状,笑道:“武侯面嫩,没喝醉竟然被尔等说醉了”,让长子辉祖扶武安国到客房暂歇。那边常茂抢过来,一把扶住,说道:“是老常多事,惹兄弟自怜身世,莫怪,莫怪”。

三人来到客房,命下人打水来给武安国擦脸,武安国走了这么几步,被晚风一吹,头脑稍微清醒,笑道:“不胜酒力,让诸位见笑了”。徐辉祖笑道:“那倒不会,这潘学士是个出了名的月老,这次给武兄弟介绍的,肯定是个绝世美女,为兄倒替武兄弟可惜了”。他和武安国因徐达故,混得已是烂熟,平日总兄弟相称,玩笑惯了。见武安国这么快缓过来,以为他刚才装醉逃避,因此打趣道。

“绝世美女,那又怎样”武安国酒壮英雄胆,“这时的女人,一个个大门不出,如坐牢一般,能有什么见识,对着这样的老婆,彼此不懂对方心思,说句话都听不懂,闷也闷死了。”见徐、常二人惊愕,略微有些得意:“目不识丁、四肢无力,怎能生出结实的孩子,怎能教出有见识的孩子,连下一代都给耽误了”!

“有道理,我听说怀柔女儿不缠足,原来出自此典”,徐辉祖装作恍然大悟般,“常兄,你把老婆休掉,另娶一个吧,大家闺秀原来是要不得的”。常茂的夫人是有名的河东狮子,对其监管甚严,常茂生性粗鲁,偏偏对夫人因爱生怕,所以徐辉祖、朱棣等人常常拿其取笑,常茂也从不以为杵。

“小声些”常茂假做四下张望状,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老常早有此意,但刚听武兄这么一说,想你嫂嫂虽然厉害些,却是女中豪杰,能轮刀动枪的,看在他能给老常生一个健康儿子面上,就饶了她吧”!

三人复大笑,一会家人把水端上,常、徐二人替武安国掩了门,到花厅接着饮酒,留武安国在房中休息。武安国用手巾擦了把脸,稳定一下情绪,胃里依旧翻滚,知道今天的确喝多了。叫过家人来,换一个大木盆,索性脱了上衣,对着铜镜把前胸后背用温水擦了一遍。抬眼望去,镜子中的自己比做‘驴客’时更加结实。

“快赶上施瓦辛格了”,武安国摆了两个健美比赛的姿势,孤芳自赏。可惜,这时代没人懂得健美。正顾影自怜之际,猛然从镜子中发现身后多出了一道黑影,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直奔肩胛而来。

“有刺客”,武安国赶紧低头躲过,转身用手中湿布巾向来人横扫。那人黑衣蒙面人低低骂了一句:“无耻”!,微微一侧身,又是一剑。

武安国刀不在手,在工人业余体校学的那些本事,此刻一点儿也用不上,饶是他膂力再大,也不敢用手去挡兵器。眼见着一剑紧似一剑刺来,惟有左躲有闪,狼狈至极,眼睛余光瞥见地下的木盆,不及多想,伸腿把木盆向蒙面人踢去。

“哗啦”那蒙面人哪里曾料到此招,用剑挡开了木盆,却被洗澡水当头浇下,登时湿淋淋如同落汤鸡一般。透过黑色的夜行衣,露出几分曼妙的身材,竟然是个女子。

“不要脸”,那女子怒骂一声,翻身出了窗子,把一个躲避不及的家人踢了个滚地葫芦,三、五下,消失在夜色当中。等徐辉祖带了亲兵赶了过来,哪里还有刺客的踪影。问起武安国刺客面貌,武安国隔着蒙面哪里知道,只能记起一个女子的身姿,消失于湖畔。远远望去,只见湖畔梅影横斜,眼前一切,如同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