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雨一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细细密密的语丝冷冰冰的敲在屋顶上,冻得屋子里的空气也要凝固。有钱人家早已经点起了水炉子,富贵人家还要挑北平原装的,那才显得体面。节俭一点儿的人家也忍不住这连续半个月的湿气,生个烧泥炭的火炉来取暖。苦就苦了没钱的小户人家,女人和孩子们终日只能把手揣在袖子里,盼着老天快放晴;男人们讲不起条件,无论什么天气都要到码头上去讨生活。一下老小等米下锅呢,如果碰上给新军搬东西,说不定还能多赚几个。一旦走运了,被当官的看上,还能换换命。比如码头上那个高老三吧,不过一个卖苦力的,能比别人多扛三个大件。结果不知烧对了哪柱香,刚好被平南军主帅沐英给看上揽入军中,不到半年就升了两级,转眼抖起来了。现在带工的工头们见了他得上赶着套近乎。人活着么,不就盼个出头的希望。

这种天气街上绝对少有行人,能不缩着脖子赶路的更少。所以大路上奔码头急驰的马车及其护卫就格外引人注目。车肯定是北平原装的,从前进的稳当上就能看出,拉车的马是两匹栗色骏马,浑身上下没有半分杂色,分明是百里挑一的良种,赶车的人带着斗笠,披着轻而薄暖的羊皮里子漆布雨衣,腰板挺得比路边得树木还直。“驾”,轻轻抖抖挽绳,马车一个加速,消失在茫茫雨雾之中。

“老赵,慢些,别碰到人”。马车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赶车的老赵“唉”了一声,慢慢的把速度减下来。对马车里边的两口子他奉若神明,活了大半辈子,只有在此人家,有人记得他姓赵。想起一个多月前那件事,老赵的身躯挺得更直。我现在是老赵,不是别人家的奴才!

老赵曾经是武安国家中的仆人,现在,他是一个自由人。一个多月前,武安国从新婚的快乐中回过神来,第一件家事就是把别人送给自己的家人和刘凌陪嫁的丫头、家奴召集在一起,归还了他们的卖身契。

这个举动把管家和所有家人都惊呆了。老赵在内的几个老家人和丫鬟、太监当场吓得跪在了地上。归还卖身契,是“仁慈”的主人对不称职家人的一种变相惩罚,相当于逐出家门。而被逐出家门的人,通常知道底细的人不会再雇佣。对于年青力壮的家人还好,年老体衰和女孩子就意味着从此失去生活的来路。“侯爷,求你不要赶武四走,武四如果哪里做错,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千万别赶我们走啊”。老赵连连叩头哀告,几个小丫鬟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原本就是被狠心的长辈为生活所迫卖给人家为奴,一旦被驱逐回家,往往会被狠心的长辈再卖掉,不过下次说不准就是娼院。

武安国被大家弄愣了,搀起这个,又跪下那个,有几个更是打死也不肯起来,好不容易问明了所以,才知道自己又唐突了,忘了这个时代的规则。

“我不是赶你们走,大家起来说话”,武安国尽量放缓说话的语调。“我是远方来的,我们那里没有让人为奴的习惯,我是现在的意思是,你们以后不是我家的奴仆,而是,而是,………”

家人们愣愣的听着,武侯爷好像傻了,而是了半天也没而是出个所以来,还是屋子里女主人反应快,轻轻地在后边提醒了一声,“帮佣”!

“对,帮佣,就像农家的短工或店铺里的伙计”,武安国迅速反应过来,接茬说道:“还了你们的卖身契,你们从此就可以恢复自己的姓名,除了你们自己,谁也没权利改动你们的姓氏。你们在我这里,就是被雇佣的伙计和老板的关系,我们签一个这样的合同”,武安国拿起一份字纸。

老赵对那份叫合同的东西至今不是很明白,但老赵知道从那天开始他不再跟随主人的姓,他姓赵,堂堂正正的排在百家姓第一位的赵。合同上规定他每天应该干的工作和应该拿的工钱,干得不好武安国只能扣他不高于每月一成的工钱或把他辞退,但是谁也不能打他,骂他。对工钱不满意他还可以辞职,即使就在武安国家门口谋生,也没人能当他是逃奴。

那一夜,平时干完活倒下就会打呼噜的老赵平生第一失眠了,第二天一大早,他精神抖擞的爬起来刷洗刘凌心爱的挽马。见了人,他的腰总是挺得直直的。

这个院子里从此多出了很多笑声,那是自由的欢笑。武安国和刘凌的这份举动像在湖面上泛起的涟漪般在贵族中间传开,有人早已见怪不怪,反正这对夫妻举止本来就是另类;有人大声叫好,还跟着仿效;还有人不住摇头,这,不是乱了尊卑了吗?皇上也不好好管管!朱元璋是第一个得到这个消息的,锦衣卫安插在武家仆人中间线人尽职尽责地把观察到的一切描述了出来。看着那份替武安国说尽好话的报告,朱元璋忍不住连连摇头,“朕怎么管呢,他散自己的家人,关别人什么事。小子,真有你的,‘王莽谦恭下士时’也没到这个份上”!

马车渐渐驶上码头,老赵把速度放得更慢,在大大小小的船只中间,泊在栈桥尽头的一条新式商船分外扎眼。那船是江海两用船,比前些日子大家见过的星级战舰略小些,船体略宽,三根主桅也稍矮了一点儿,在行家眼里这意味着速度可能会稍慢,但更抗得住风浪。船上的水手在一个独臂人的指挥下忙碌地冒雨整理着帆片和货物,“麻利点儿,把这箱子货物放底仓去。把这几片湿帆放水炉子上烘烘,小心别起了火。唉,老鲨鱼,叫你手下的小心伺候着帆啊,一片帆一片风,这五十多片帆哪片坏了咱也走不动道”。

武安国扶着刘凌走下马车,看着邵云飞那指挥若定的样子会心的笑了。这个小邵,做惯乞儿懒做官,说是回家了,却还在船上混。也没错,这种人本来就是海的儿子,以船为家。

“邵将军,好威风啊”,武安国扯着嗓子喊道。

听见有人喊自己,邵云飞转过头,从船头被雨布蒙住的落脚物上面一跃而下,喊人放下木梯,飞快地跑了下来,边跑边冲船长室里喊道:“小冯,小疯子,别摆弄你那破器械了,武侯来了”。

“什么,谁来了”,船舱门砰地被踢来,一个英俊少年捧着一堆废铜烂铁冲了出来。

“武侯,你念念不忘的师父,你的传道恩师”。

少年此时也看到了武安国和刘凌一行,转身跑回船舱把手里的宝贝放下,整顿衣冠迎下船来。走到近前,深深施礼。

双方寒暄了几句,武安国和刘凌以及护卫和陪同人等鱼贯登船。上了船才知道这船的不同。老赵等没见过新式舰船的人简直像入了太虚幻境,在甲板上这摸摸,那看看,啧啧称奇。等到了船舱,更是惊诧,舱内布置简洁而舒适,乘这船出海,简直是享受。

最先进入武安国眼中的,是船头和两舷被遮挡住的火炮,一门首炮,四门舷炮,五门火炮构成这艘船的基本火力。这是太子给冯子铭特批的,这样一来,虽然没有星级战舰那样强大,普通海盗估计也靠不近这艘商船。

“小邵,被人咬了屁股怎么办”。会客室内,武安国捧起水手端来的茶,轻轻的问。

邵云飞眨眨眼睛,有些得意的说:“能咬住我邵某人的屁股,没那么容易,即使咬住了,我还会倒打一耙”。指指侧面的船舱,他告诉武安国,船舱底下还有一门轻便的火炮,着急了可以顺着轨道推上甲板,想向哪个方向就轰哪个方向。

刘凌很少有机会登船,这次有了机会,再也坐不住。陪武安国寒暄几句,顾不上淑女形象,说声你们慢聊,转身就出去详细研究战船了。她本来就不太受规矩制约,嫁了个每当她做出出格之事就在一边叫好的老公,更是不拘虚礼。

“嫂夫人好厉害,不愧为女中豪杰”,邵云飞望着刘凌的背影赞叹到。

“我喜欢她这份无拘无束的模样,太规矩了,反而违背了人的天性”,武安国倒不隐瞒自己的感觉。

“是啊,到了海上,才知道天地的空阔”冯子铭听着武安国的话,若有所思地说。

冯子铭这次在京城停靠,是受曹振等人的所托,替武安国“视事”的科学院带一批书过来。这些书大多是从莫卧儿国沿岸流传过来的,以西方番邦的故事、历法、杂学居多。曹振建议武安国找通晓大食(阿拉伯)文的人给翻译一下。武安国的科学院开张有些日子了,但除了银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北平书院有些学者武安国不想挪用,其他地方还找不出太多的人才。科学院不比国子学,有大量儒林人士充当博士、助教、祭酒、典簿,现在的科学院是个空中楼阁,连职员都凑不齐,八品官员俸禄不算太低,可有资格享受的人几乎没有。没办法武安国只能从钦天监、太史监、太医院、上林院找年青有才华且不怎么得志的低级幕僚来充数,好在众官署看在他大小也是个侯爷的份上,不参他扰乱日常事务之罪。加上从北平临时拼凑出的几个新卒业的学生,科学院总算开了天文(人员来自钦天监)、历史(人员来自太史监)、医学(人员来自太医院)、农牧(研究良种谷物和马匹,人员来自上林院)、冶炼(来自北平)、器械(来自北平)、军器(来自北平)、地理(人员来自北平)、数术(研究数学和计量,人员来自北平),知物(最初级的古代物理和化学,由北平学生和大臣推荐的术士担任)、同文(翻译)共十一个职能部门。虽然远远低于武安国原来的期望,总算草创。这里边武安国最满意的就是农牧,上林院原来的功底就很深,明朝立国之初对恢复农业生产非常重视,上林院的人也算有真才实学,虽然总结不出近代育种理论,但实践方面做得很有成效。最不满意的就是知物,沉溺于对可见事物进行扭曲式总结的学者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依然停留在金、木、水、火、土五行方面。化学就更惨,简直是乌七八糟的骗子大聚会,尽管北平的学生磨破了嘴,依然有同事认为能把水银炼成银子。想想此时的西方不过也是刚刚从神学和医学开始现代科学的奠基,武安国心里稍安。

这些学者的眼界还停留在东方,让他们开阔一下眼界,可能他们会能看清更深层次的东西。所以武安国才委托曹振等人寻找西方的书籍。虽然此时的西方科学未必领先于东方,但互补一下总是好的。如果大航海时代的东方能像西方世界一样用开阔的胸怀吸收彼此文化的有益成分,武安国认为他原来的世界可能会更完美。

所以,冯子铭出海接受的第一个有偿委托便是收集别国书籍,佛法和古兰经除外。曹振把自己当年的所有收藏和在天津卫近年的收集全部捐了出来,交给他带往京城。武安国收到书后,十分感激,所以抽出时间专程来船上向冯子铭致谢。

“子铭这次远行有什么收获”!喝了一会茶,武安国关心的问。

“也算不上什么收获,不过把以前的书上学的东西先验证一下,船刚到手,我们没敢走太远”。冯子铭谦虚的说。

“他啊,还等着其他两艘船呢,北平和海关委托我们搜集海外风土人情,顺便探一条和通往波斯以西的航线,我把皇上给的赏金和沈斌他们凑股的银子买了另两艘船,准备沿途做些生意。沈斌说按北平现在的发展,说不定哪天东西就没买家了,走远些,不至于到时候让货窝在手里”。邵云飞在旁边接过话题。

“沈大哥说的很对,郭大人也担心过这件事,还问过穆罕默德有什么办法,穆罕默德说的办法和沈大哥差不多,就是卖得越远越好。还提起您讲的故事,说茶叶在那边那个法兰西要用金箔包了卖”。冯子铭不愿意欠商人们太多人情,所以对寻找新的航线非常热衷,如果真的能从海上到达西方大陆,北平商人的家产至少还能翻上数倍。在寻找航线的沿途作些买卖,也可以补贴船队的日常开销,只有船队不依赖别人的赞助而是独立运行,才可能走得更远。

武安国点点头,看来这时代的人也不是全部没经济眼光,至少这个沈二公子已经考虑到市场饱和问题。放下茶杯,他正色说道:“沈公子说得有道理,本来汉唐时陆上还有个丝绸之路的,可惜现在被蒙古人给阻断了。所以东方的东西在西方更加昂贵,不过西方也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商业讲究的是互通有无”。

“陆路就不用想了,没蒙古人也不好走。运点儿货得带上十倍于货物重量的吃食,那些荒无人烟的大漠很难活着走出去。海上就不同了,毕竟船的载重大,走得也比骆驼快,这也是北平的父老们托我们寻找海路的原因之一”。冯子铭看着武安国的脸色回答道,现在的他对一些问题已经有了自己的观点,非常小心地希望能够在武安国这里求证。

武安国鼓励的对他笑笑,道:“说下去,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子铭。别太在乎自己的观点别人是否认同,最重要的是自己独立思考”。

冯子铭羞涩的笑了笑,眼神渐渐愉悦起来,他能听出来武安国的话有几分是恭维,但这些话依然让他深受鼓舞。“我这次到了吕宋,往南还到了一些岛国,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禹游九洲所传说的那些奇怪的人,不过那边的人越往南越矮,也越黑。那边的香料很便宜,简直就是白送。他们不爱穿衣服,所以我带的绸缎没卖出去。海上我还看到了巨鲸,但是它没化成鲲鹏,所以古书上的一些记载并不见得都对……”冯子铭一边兴奋的说着,一边在武安国面前展开一个南洋海图。这图比武安国的世界地图更详细些,有些地方还标注了水的深浅。从图上看,冯子铭已经越过了印度尼西亚,到达了更南边的一些岛屿。

“我写了一本海国图志,请武侯指点”,收起海图,冯子铭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是第一卷,只记载了南洋的一些地方,以后到达的地方越多,我会逐渐丰富。下次我准备从泉州向西南走走,邵大哥说西南那边岛上土人手里有奇珍,拿回来能卖好价钱。我不是贪财,我只是想将来这个船队要独立,不能倚仗大家的支持来维系”。说到钱,冯子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从小受的教育中“孔方兄”不可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