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哼着山歌,斥候旅长王飞雨推着独轮车走在通往普定的山路上,他本为蜀人,这次被从震北军中征调到平南军,顺道回了趟故乡。几年不见,当年不务正业的无赖儿郎衣锦还乡,羡煞了乡亲父老,斥候旅为军中独立单位,地位介于师与团之间,着实的五品大员,新进的二等子爵。王氏一族,满门皆荣,这家摆酒,那家设宴,纷纷为其庆贺,席间少不得又介绍些后进让他提携,飞雨一一受了,应酬得好不快活。正高兴间,平南军移师沅州,将令在身,他又匆匆告别家人随军而去。

不用拍脑袋,王飞雨就知道要打仗,这几年朱元璋忙着北边对付高丽人,无暇南顾,任由蒙古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在云南嚣张(元云南辖现在云、贵两省),自开国以来,朱元璋数度遣使臣安抚,梁王尽数杀之。洪武十一年,脱古思帖木儿去帝号,称臣,梁王仅仅捎带着上了个本子,大明官吏还是无法踏入云南行省一步。这回北边消停了,朱元璋自然不会再听任梁王在南边折腾,况且这天下银矿,多在云南,谁也不愿意钱袋子被别人攥在手里。

四月,沐英巡四川,王飞雨奉命随军,为沐英训练平南军斥候旅。五月,镇守和林的都督郭英随颖川侯傅有德入湖南辰州(湖南沅陵),和林防务交给了威北军统帅宋国公冯胜的侄子冯诚。七月沐英移师沅州,湖南境内已经纠集了新旧明军十五万余,梁王府还在日日笙歌。梁王帐下诸臣皆道山高路远,明军必不敢来,谁料王飞雨已经带着一伙弟兄潜到他的眼皮底下。

在云贵如闲庭信步一样往来溜达了两个多月,王飞雨等人把大小关卡道路打探了个一清二楚,明细地图一张张地送到沐英的大帐中。九月,各路人马养足精神,王飞雨又奉命带人潜入普定城,准备接应大军到来。

有道是云贵自古“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在王飞雨眼里,目前又加上了“人无三两银”。各路关卡,关关下手、路路要钱不说,就连过个村子,都有村中的地保带了村中老少拦车收税。远远的看见村落,人还没等进去,“啪嗒”,一棵树干就横在路上,石头后闪出几个六旬老汉,拦在独轮车前,两手一伸,一言不发。交一吊铜子自然挪开树干让你过去,倘若不交,老汉决不让道,稍有争执,即倒地不起。稍顷全村青壮皆出,围着讨要碰倒了老人的养伤钱。交了钱也未必太平,穿村而过,未出村口,又是“啪嗒”一声,这回要的是出村费,不给则重复入村故事。

穿州过县,那分艰难更是甭提,每过一门,必抽十一,抽得王飞雨等人作为掩饰身份的松江细布,越来越细,开始一辆独轮车还需两人一推一扶,没等到普定,就变成一个人单手即可伺候了。

远远的见到一个茶棚,看样子是个汉人开的,大伙计打扮的王飞雨招呼后边的人把车子在凉棚四周放好,进茶棚打尖。掌柜的见有大拨客人到,一声招呼,小二飞快跑出,递上在井水里浸得冰凉的手巾,喊声“贵客先擦擦汗”,一边收拾桌椅板凳,一边给客人上茶。客人们显然不喝那膻哄哄的蒙古奶茶,招呼柜上的尽管上今年明前新绿来,价钱勿论,喜得掌柜的眉开眼笑,亲自出来伺候。

“我说掌柜的,这离普定还多远那”。大伙计模样的人喝足了茶,慢声慢语的问道。

掌柜的见说话的像个斯文主儿,不敢怠慢,走上前低着头用官话说:“回您的话,还有六十里,沿着这条道向前,再过仨村子加一个官寨,就到了”。

“那么远呢”,王飞雨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扇子,不高兴的问。

“不远了,包您太阳下山前能在城里落下脚,爷要累,我给您捶捶背”。掌柜的看在那一车车货的面子上巴结道。

“不用,不用,哪敢劳驾您老”,王飞雨连忙推辞。“还要过仨村子啊,还有官寨,拜托您老个事儿行不”?

掌柜的老汉见这大伙计说话上道,十分受用的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您尽管说,能帮的我绝不含糊”。

王飞雨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大概四、五钱的样子,很不舍得地在手里握了握,塞到掌柜的手中,“大叔,帮忙指条小路行不行,不怕绕远,这路上消耗太大”,他一指瘪瘪的货,“您看,照这样下去,没等到普定,货就被抽干了,回去老板非打发了我不可,我家大小十来口子,就靠我这点血汗钱儿落个嚼裹,丢了活,我家就败了”。说罢,眼角汪然泪下。

掌柜的见王飞雨落泪,心一软,叹道:“后生崽,你们老板也是,怎么好好的中原不跑,让你到这里卖货呢”。

“老板听人说云南银子多,好赚,就派我来了,让我带货到云南城(今昆明)谁知处处要钱,大爷,求您了,给我指条明路吧”。王飞雨装什么像什么,根本不用酝酿,眼泪滚滚而下,旁边小伙计,车夫打扮的人一同叹息。

“还到云南”,掌柜的吓了一哆嗦,“就你这点儿货,后生崽,听大叔一句话,到普定后把货赶紧处理了,然后打道回俟(qi),别在想着云南了,甭说你这点儿货,比这多三倍也到不了”。

“大叔,此话怎讲,您给我说道说道,我也好回去给东家回话啊”。王飞雨央求道。

“嘿,后生,今儿这没别人,也算咱爷两个投缘,我就给你摆摆这龙门阵”,掌柜的装起银子,拽了把椅子坐到王飞雨面前,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滋喽”喝了一口,慢慢地说:“都说蒙古鞑子粗鄙无文,但立起名目来却丝毫不比咱汉人差。知道么,抽你十一,这是轻的,你是外地人,本地人抽得更狠,知道不?新官到任,百姓无论是否本地人等,一概要付”撒花钱“。那旧官离职,所有人还必需送”人情钱“,连收两把,谁的也不能少,你们中原兴这个礼数么”?

王飞雨等人听着新鲜,纷纷摇头。

掌柜的一幅见多识广的样子,撇撇嘴接着说:“当这大元的百姓还有更大的‘好处’呢,官吏升堂,相关差役人等需要付”常例钱“,您要打官司,原告一方要付钱,叫”贲发钱“,被告也要付钱,叫”公事钱“”。

“不会吧”,王飞雨等人大开眼界,瞪大眼睛抗议道:“这当官的升堂办案,职责之内的事,怎么能向百姓要钱呢”?

“要不说你们是外乡人,不懂本地规矩呢,知道不,蒙古人说了,能摔跤放牛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升堂办事对他们来说是受罪,收你点儿钱算清廉的,碰上混的,连原告带被告一块关起来,要你倾家荡产赔他耽误玩乐之罪。收了钱,叫”得手“,收不到钱叫”晦气“,调到好地方当官叫”好地分“,留在云南城里叫”好巢窟“。要想一级级升官,哪级不得塞给上司万八千的,这钱还不都是从小老百姓身上出。就是遍地是银子,也禁不起他刮地三尺啊”!

“那你们的梁王爷呢,不管管吗”!

“管管,蒙古人认为汉人就是应该交银子的,不然早杀光了。蒙古人打死了汉人,就赔一头驴,还得看你家得主人是谁。不明着上你家里抢就不错了,收你点儿钱你还敢叫苦”!掌柜的说着说着觉得心寒,不住的摇头。

这回轮到王飞雨给他递手巾擦眼泪了,掌柜接过手巾,眼角余光看见王飞雨虎口上的茧子,愣了一下,苦笑一声道:“打这山后边有条小路,据说是当年武侯伐孟获时修的,不知真假,好些年没人走了,说是闹鬼。五年前我走过,比大路远不了多少,险点儿,没官寨子,你们从打那走会省点儿事”。

“谢谢你老”,王飞雨不住地给掌柜的作揖。

掌柜的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王飞雨一回,笑道:“不用谢,大家都是汉人,其实城里的汉兵挺不容易的,蒙古长官过个寿,出征,宴会一干人情都得送礼,他们搜刮点儿也落不到自己手上,您也别见怪”。

王飞雨诺诺答应了,带着一干弟兄推了车子,顺着掌柜的指引的路线绕道而去。手打凉棚看他们走远了,掌柜的笑着点点头,转身对小二说,“小李子,收拾,收拾,准备收摊”!

被称作小李子的伙计闻言一愣,惊诧地问道:“收拾,这太阳还老高呢”。

“别多问,叫你收拾你就收拾吧,把东西归置归置,明天套上车咱们拉走,回乡下去”。掌柜的高兴地说。、

“您不是晒糊涂了吧”,小二更加惊诧,伸手来摸掌柜的额头。

“你才糊涂呢,明天再来一天,后天赶快接上你妈和你妹子到山后姥姥家呆上一个月去,听老人言没亏吃,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别耽误功夫”。

“兵荒马乱的”?小二哥成了丈二的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

“嘿嘿”,想想刚才那个大伙计打扮的人虎口上的老茧,掌柜的开心的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把大子儿放到小二手里,“拿着,小子,回家去吧,等上些日子再来,好日子快到了”!

洪武十四年九月初一,朱元璋以梁王不臣之故,下旨收复云南,命颖川侯,宿将傅有德为征南将军,西平侯沐英为副将军,率师十五万南征。根据武安国所献如画江山图,朱元璋亲自制定战略。传密旨给傅有德,曰:“自永宁先遣骁将别率一军向乌撒,大军继自辰、沅入普定,分据要害,乃进兵曲靖,曲靖,云南之噤喉,彼必并力于此,以抗我师。审查形势,出奇制胜,正在于此,即下曲靖,以一将提兵向乌撒,应永宁之师,大军直捣云南,彼此牵制,使敌疲于奔命,破之必矣。云南即克,宜分兵径趋大理,先声以振,势将瓦解,其余部落,可遣使诏谕,不烦兵而下矣”。

有德接旨,与沐英按照王飞雨秘密传回的详细地图商议战术,调兵遣将。洪武十四年九月二十六,明军兵分两路入云南,郭英、胡海洋、陈恒率伍万旧军佯攻,摆出一幅由永宁(四川叙永)趋乌撒(贵州威宁)的态势,傅有德和沐英却率了新旧军共计十万人马,由辰、沅直扑普定。

乌撒乃云川交界,元右丞实卜闻听明军来攻,唯恐有失,即率蒙汉大军十万来夺。那汉军日日被鞑子官儿盘剥,非但没有军饷,连盔甲刀枪都得自备,逢上长官家有喜事,还得从牙缝里省出礼金奉上,如若不然,必被寻了短处治理。这时闻听明军将致,欢喜还来不及,岂肯卖命,没等大军到乌撒,十停人马已经有三停中途丢失,害得鞑子官儿晚上扎营时还得派人把汉军的营帐围了,以免士卒再跑。

紧赶慢赶,实卜总算在明军到来之前赶到乌撒,稍一接触,郭英即率部后撤,几天内丢城失地,连得来不易的毕节亦弃了,直接赶奔赤水河边,上船渡江而去。隔了江,每天鸣锣击鼓,喧嚣不止。实卜无船,过不得江,只能隔江冲着对岸叫骂,郭英不理实卜百般侮辱,就当他在唱歌。张恒忍耐不住,主动请战,郭英曰:“贪官污将,不过草尖衰露,冢中枯骨,理他作甚,累了他自会歇”。

骂了数日,有梁军探子来报,发现有一路明军杀奔普定,实卜恐曲靖失守,回师欲救,才过毕节,问得身后敲锣打鼓,郭英率部追来。

卜大怒,返身杀回,明军虚晃一枪,转身就走。蒙古军追不上,心里惦记着普定战局,方调队南行,郭英又大叫着杀来。

实卜忍无可忍,大叫:“先杀郭贼,再回普定”。率军尽数杀回,紧追不舍。郭英让张恒、胡海洋率军先退,自己独带三千人马断后。

云南哪来的三尺平地,追着追着就靠近一个山谷,实卜这边望见郭英大旗,命骂手扯开嗓子大喊:“姓郭的小儿,有种别跑,和你家爷爷明刀明枪的地做战”。

郭英一挥手,命部下整理队伍,依次过谷。自己却带着五百余火铳手,于入谷峡窄处塞了,“乒乒乓乓”一通三连射,将追兵迫开。远远的对着实卜指点道:“有母无父的鞑子,坐地分赃的强盗,穿着官服的山贼,云南被尔等弄得天高三尺,还不找个地方跳下去把自己埋了,却厚着脸皮来找郭爷动手。不到腊月,你爷爷我刀子还未磨,赶快回家自己去烧开水,洗干净了等候爷爷我到时候用你祭灶”。

语毕,不管实卜愣在当场,拨马追赶大队人马去了。

实卜不精通汉学,只知道先前那几句是骂自己贪葬枉法,后边的意思却不甚了了。琢磨了半晌才明白郭英把自己比做了腊月二十三用的猪头,暴跳如雷,不管一路上队伍跑得稀里哗啦,催着骑兵往山谷中赶。

赶到谷中,前边却走不动了,有百户来报说发现一些圆滚滚的石头挡住去路,请丞相定夺。没等他说完,头上就挨了数十鞭子,实卜边抽边骂道:“纯材,你没长着爪子么,不会搬开”。

旁边的人见了,不敢触他的霉头,赶紧去搬,众人动手,倒也利落。堪堪清理开路面,却发现连续有几个石头上冒出烟来。正诧异间,耳听一阵闷雷滚滚,石头纷纷炸开,把靠近的士兵炸了个人仰马翻,哭爹叫娘。

众人再不敢乱动,一路上看见不似天然石头的,就小心翼翼地绕开,尽管如此,还有数百人被炸伤,石头后,树丛中,只要不小心碰了弦子,顷刻间便是数条人命。炸死了还好,偏偏有些命大的被炸得断胳膊断腿,哭哭啼啼叫苦连天。恼得实卜索性下令,凡被炸致重伤者,一律处死。大小将士闻命,心中暗自问候实卜家人,一个个不敢言而敢怒。

拖拖拉拉挨到赤水边,明军早就乘船过了江,对岸看热闹去了。实卜检点人马,折损虽然不多,但士气低落,根本无力再战。无奈,吩咐沿江扎营修整,派遣手下到附近各土人村寨中抢些牛羊、牲畜、妇女来劳军,以期待能重振士气。一时山中彝人,怨声载道。乌撒、水西等地土酋原本占山观望,不堪忍受梁军暴行,纷纷起兵造反,推举受封为明宣慰使的奢香夫人为主,凭着道路熟悉,不断偷袭。

实卜带七万大军陷在江边,火冒三丈。欲进无船,欲退又恐被郭英衔尾袭击,正不得要领间,噩耗传来,经营多年,固若金汤的普定一夜间失守,汉军造反,城主自焚,叁万多蒙古精兵被杀的被杀,被俘的被俘,无一人逃出。傅有德、沐英趁势扫荡普宁等地,前锋直指曲靖。现在自己背后,南归曲靖的路已经被平南军大将高得贵堵住,手下这帮士卒,已经成为一支孤军。

“天亡我也”,实卜大叫道,眼前依稀出现那日被郭英痛骂的一幕,“坐地分赃的强盗,穿着官服的山贼,云南被尔等弄得天高三尺……”。

人自做孽,与天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