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西边的山上落下去,忙碌了一天的商户和农夫赶回家中与妻儿团聚,街道渐渐空旷,蛙声与蝉鸣中,夜晚的普定城宁静而悠闲。

王焱烨在亲兵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城头,虽然平时受尽了蒙古都万户拜术的欺压,大小他也是个千夫长,守城的士兵对他尊敬有加,一齐向他行礼。

“免了”,他有气无力的吩咐,“东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禀将军,没什么动静。斥候回报明军离这里还有六十里,被者忽将军阻在天鹰寨附近”。

“嗤”,王焱烨用鼻子出了一口气,就凭者忽那个草包,他能阻住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傅有德和沐英,那不比母猪会爬树还荒谬吗?

亲兵也看出了将军对者忽的轻视,小声嘟囔了一句:“也许明军走累了,在那歇歇脚吧,者忽这小子估计腿都吓软了,不然早跑回来了”。

声音虽然低,守城的士兵还是听到了,轰地大笑起来。普定城汉人多蒙古人少,守城的都万户是个蒙古王公的后人,没什么本事,除了看女人跳舞外,只会鱼肉百姓。找到理由,一定要让汉军给他送礼,娶了七、八个小妾,每月都有小妾要过生日,手下将官如果送的寿礼不满意,必然被穿小鞋。王焱烨就是因前两天送的金锁子成色不够,被者忽借机修理,结结实实打了二十大板,还要被罚巡夜。

王焱烨是军旅出身,十几年参加平定当地部族叛乱的战斗不下百次,积功升到千夫长的位置。本来按其战功和其军中的威望,职位还可以再高些。偏偏在按原来大元朝的规矩,一个地方军政长官必须由蒙古或色目人担任,汉人即使本事再大也只能做同知(副手),所以在千夫长位置一呆就是五年。元向明称臣,梁王对治下的汉人愈发仇视,对手下的蒙古将军的贪污行为不闻不问。都万户拜术等人在普定雁过拔毛,克扣汉军伙食不说,各种收礼名目弄得大伙和乞丐似的,就差没把手中的兵器换成半剌子破碗蹲在城门口了。

“这明军怎么了,没道理走这么慢啊”,望着漆黑的夜色,王焱烨心中暗想。凭借多年鲜血换来的经验,他本能的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味道。者忽的本事有多少,他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楚,如果不是出身好,此人根本不配当军人。“莫非他们故意停住,在搞什么阴谋”?

“猴断肠”,猛然间王焱烨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对方从猴断肠那边摸过来,普定城前面的几个关口根本形同虚设。

“快,扶我下城,备马,我要求见都万户大人”。他大声吩咐道亲兵,转身又对守城的士兵说道:“大伙小心些,说不定明军已经离城不远,不要稀里糊涂把命丢了”。

“将军小心”,士兵们同情地叮嘱,一个百夫长低声提醒:“将军,现在都万户大人说不定正在看美人跳舞,您这样去……。”。

“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万一敌人从猴断肠崖那摸过来,我们拿什么守城啊”。

“啊”!士兵们显然被这个推论惊呆了,面面相觑,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士兵低声说道:“不会吧,那猴断肠的小路早就不通了,栈道烂了快二十年了,并且还闹鬼”。

“是啊”,其他士兵自我安慰道,“那条小道连猴子都未必能爬过,明军哪有那么厉害”。

听了部下这些话,王焱烨也有些犹豫,拜术的跋扈他是领教过的,那天要不是几个生死与共的汉军将领求情,自己都不知是否有命活着回家。但是作为一个军人,他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尽一个军人的责任。

“大家还是小心些,我去提醒都万户大人一下,让蒙古军提前做好准备”,嘱咐了大家一句,王焱烨一瘸一拐地向城下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士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小心什么,明军早打过来早好,到时候放下刀枪,老子回家种地去,不好过给蒙古人当狗”。

“对啊”有人从旁边帮腔,“咱是汉人,干嘛为蒙古人拼命”。

王焱烨肩头突地抖动了一下,显然,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可我是军人啊,大敌当前,我怎能只顾自己呢”?他悲哀地想,凭城中的蒙古人和汉军,能守住普定才是怪事。听说那边用的大炮可以打出五、六里,开山裂石,普定弹丸之地,凭的仅仅是地势险要,路途不通,火炮难以运过来。但真的等明军到了城下,几个人有心思守城?尽人力,听天命吧!

不顾屁股的疼痛,他紧抽了几下坐骑,飞奔到都万户府前,甩蹬离鞍下了马,快走几步,对门前的卫兵施礼:“大哥,烦劳通禀一下大帅,说王焱烨有要事求见”。

卫兵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大将军啊,你的屁股不疼了吗”!

王焱烨被噎得胸口一滞,强忍怒色,赔着笑脸说:“蒙大哥关照,已经好多了,麻烦大哥跑一趟,实在是军情紧急,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俗话说主多大,奴多大,宰相府的门房四品官,都万户府的侍卫怎么会把这个小小的千户放在眼里,撇着嘴说道:“不是我说你啊王将军,您这不是难为我们哥几个吗,这么晚了,吵了大帅休息,不是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吗”。

“你他妈的费什么话,叫你通禀就通禀,紧急军情,你耽误得起吗”。王焱烨的亲兵实在看不过眼,大声骂道。

“谁这么大嗓门啊,吵了大帅,小心抄你的家,啊哟,我等眼拙,不知王将军身后这位几品几级啊”!

“我是王将军的亲兵,没级,但好过你们这些势利眼的看门狗”。那个亲兵回嘴道。

“对,我们是看门狗,你是什么啊,别说你,你们将军又是什么啊,不是说打屁股就拉了裤子打屁股吗,大家都是奴才辈的,春香拜把子,奴几啊”。侍卫们也恼了,嘴巴开始不干不净地戳起王焱烨的痛处。

王焱烨老脸胀得通红,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喝止部下的回嘴。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惨笑着对都万户府侍卫说:“您老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帮个忙,这点酒钱不多,给大伙润润喉咙”。

侍卫把银子在手里颠了颠,估计有二十几两的样子,满意的笑了,眯缝着小眼睛说道:“还是王将军有见识,这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呢,您老在这等着啊,我们进去看看大帅有时间没有”。

望着侍卫匆匆而去的身影,王焱烨在心里骂了一声势利眼。焦躁地想:“这叫什么事啊,干正事还要花钱送礼”?

一会儿,侍卫匆匆地走了出来,脸笑得比银子都好看,慢声慢语地说:“王将军,让您老久等了,咱们大帅正看舞姬跳舞呢,估计一时半会完不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先回去,明天一早我们就给您第一个提醒大帅”。

“你没告诉大帅是紧急军情吗”?王焱烨真的有些急了。

“说了,大帅说天塌下来都不见,有几个商人给大帅送了一批苏绸衣服什么的,大帅心里高兴,正设宴款待呢?”侍卫还沉醉在刚才看到的香艳景色中,顺嘴赞道:“您没看见秋叶姑娘穿着彩绸起舞的样子,搁谁看见了,也没心思干别的”。

“奶奶的”,王焱烨再也忍受不住,抬起腿就想往里闯,他的亲兵见状赶紧把他拉住,几个都万户府侍卫一边作揖一边说:“王大爷,您饶了小的吧,您闯进去不要紧,我们的小命可就没了”。

“将军,走吧”,亲兵连拉带拽地劝他道:“人家不着急,我们起什么劲啊,您没听见刚才弟兄们说的话吗”?

王焱烨恨恨地转过身,有些彻底绝望了。刚才弟兄们的话在他耳边又冒了出来:“明军早打过来早好,到时候放下刀枪,老子回家种地去,不好过给蒙古人当狗”

“……。”

唉!长叹了一声,他上马向自己的防御地奔去。

他们自己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啊!但是手下这些弟兄,难不成就这样葬送到这几个苟延残喘的蒙古混蛋手里?

离城墙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战马突然不动了。侍卫们拔出雪亮的钢刀,把王焱烨护在中间,一个中等个头的黑衣人不偏不倚地站在路中,明明两边都留出了空地,但此人身上的杀气让所有人拉住了马镫。

那是百万军中仗剑独行的杀气,王焱烨激灵灵又打了个冷战。沉声说道:“何人,竟敢挡住本将军的去路,你眼中难道没有王法吗”?

“王法”,那人笑道:“我只知道这里暗无天日,还真没听说过有什么王法”。轻轻地拍了拍手,周围的屋檐上闪出了十几个一样的黑衣人,手中银光闪亮,显然是弩箭。

王焱烨“苍啷”一下拔出腰间宝刀,汗珠从头上滚滚而下,颤声问道:“你要干什么”!对方显然准备十分充足,专门挑了这最僻静的地点来等他,店铺早已关门,巡城的士兵很难走到这里,如果来人是刺客,自己和手下这几个亲兵肯定在劫难逃。

“在下无意冒犯大人”来人挥挥手,周围屋檐上的弩手全部退入了黑暗中,动作迅捷而轻微。“他们只是为了防范有人来打扰我们说话”。

“我跟你素不相识,能有什么话好说,有什么话请讲当面,我还有事”!王焱烨不高兴地斥责道,语气亦不敢太硬,虽然正直,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在下的确没见过将军,但对将军非常仰慕。将军是这座孤城中少数几个清醒并且清廉的人”。黑衣人轻轻地说道,这话没错,在普定城的军官中,王焱烨的确是一个很少主动要部下孝敬的好官,并且也是战争经验最丰富,直觉最敏锐的一个。

被别人轻轻的拍了一下马屁,王焱烨舒坦了一些,紧张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淡淡的回应“不敢,某只是尽一军人只责而已”。

“哦,佩服,我原来以为这云南的官儿只会刮地皮呢。将军倒是难得地有责任心,在下想斗胆问将军一句,将军以为,军人的职责是什么”。黑衣人向前走了一步,逼问道,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这……”王焱烨有些不愿意回答,谁有资格问他这个问题,但是看看拦路人的架势,知道硬冲是冲不过去的,前面不知还埋伏着什么,只好气呼呼地回答:“战时保家卫国,平时捉奸铲盗”!

“说得好”,来人拍拍手,算做给王焱烨喝彩,“不过在下怎么也不明白,有人穿着官服明目张胆地抢劫,大人为什么不去铲除,反而助纣为虐”。

“你说我助纣为虐”!王焱烨在马背上坐得笔直,屁股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我要是肯助纣为虐,早就不是这般光景”。

“这帮贪官即将遭到天谴,将军还要为他们站岗放哨,不是助纣为虐那又是怎地”!

“我是大元的官,自然要尽军人的责任,你要是大明的武将,就不要在此挡道,改天咱们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地见个真章,让开”!从对话中猜出对方的身份,王焱烨虚晃一下,提起马头就想往外闯,几个侍卫和他心意相通,一起前冲。

拦路的黑衣人一侧身,避过对方来势,抬起手,随随便便地挥了一刀。

王焱烨只觉眼前一晃,连忙挥刀去格,对方那窄窄的刀刃就在其眼前消失,接下来身子一沉,暗叫不好,王焱烨跳下了马背。

战马根本没来得急悲鸣,“扑通”摔倒,鲜血从马喉咙处喷起老高。几个亲兵见状赶紧回过马头,把王焱烨又围在中间。

黑衣人笑了笑,把刀插回了腰间,低声道:“王将军不要那么着急离开,在下还有问题没问完呢”?

“讲,要是劝降,就不必了”望着周围逼过来的数个黑衣人的属下,王焱烨无奈的说。刚才那一刀实在漂亮,自己平时自负身手不凡,但在这个人手下简直是小孩子玩。那简洁有效的刀法显然也镇住了几个亲兵,没撕破脸之前,大伙谁也不敢造次。寂静的夜里只听见鲜血喷出的声音在“丝丝”做响。

黑衣人笑了笑,缓解气氛般说道“我忘了问将军是蒙古人还是汉人”。

“汉人,又待怎地”。

“既然是汉人,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驱逐鞑虏,任凭他们糟蹋我们的江山,我们的百姓”,黑衣人低声怒喝,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王焱烨和他的亲兵不敢和黑衣人对视,纷纷把眼睛转开。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焱烨低声回答,显然,他对自己的答案也很不满意。

“不知王将军食谁的俸禄,蒙古人不会耕种,也不会买卖,哪来的俸禄养你,还不是云南百姓的稻米把你喂大,将军是明白人,难道就弄不清楚是百姓养活了贪官,还是贪官养活了百姓”?

“他以国士待我,我当……。”王焱烨嘟囔道,屁股上的疼痛告诉他自己在说谎,国士有这么当的么?我到底为什么要给蒙古人卖命?很多问题一股脑涌上他的心头。

“大丈夫应保家卫国……”这个国家是自己的祖国吗,自己分明是个汉人。

“大丈夫要安定一方……”,在这帮贪官的统治下,云南百姓的日子能叫安定吗?

摇摇头,仿佛要把所有的问题都甩开,他冲黑衣人拱手施礼,说道:“谨受教,王某今闻大道,死而无撼”。

黑衣人又笑了,居然一步从人丛中跨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是让你死,是让你做一件事”。

“王某愿闻其详”,王焱烨叉手领命,对方的胆大心细让人折服。

“将军其实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时候已经差不多了”。黑衣人笑着说,挥手让属下散去,自己也慢慢隐入黑暗中。

“到时候别伤到城中百姓,无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王焱烨不放心的叮嘱。

“放心,只要我王飞雨一口气在,肯定要护得百姓周全”。黑衣人低声回答,背影完全隐没在夜色中。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王焱烨和亲兵望着对方的消失方向半天没回过神来。

拂晓,“乒”,一声号炮突然响起,无数士兵宛如从地底下冒出来般出现在城外。

“告诉弟兄们开门,举白旗放明军入城,护住吊桥别让蒙古人上来破坏”王焱烨冷静的吩咐,麾下几个和他交好的百夫长领命而去。

其他汉军把守的城门也纷纷插上了白旗,滚滚浓烟从城中都万户府方向冒出,晨风中传来蒙古士兵慌乱的哭喊。

王焱烨舒心的活动着四肢,东方已渐渐放白,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