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笔交易,不过是一笔交易。武安国在众亲随的护卫下,策马沿着官道向北方疾驰,俏丫鬟晴儿跨一匹桃花骢跟在队伍稍稍靠后的位置,身上那股子不同于中原女子的野性在风中弥漫,如同夏日里的盛开的虞美人花。

晴儿不知道自己原来叫什么名字,甚至不太记得自己的年龄和故乡的样子,大约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家乡被信奉真主的蒙古人攻破,她和母亲、姐姐被士兵挑出来分别卖给了人不同的贩子。随后那个城市在他们身后变成了一股孤烟。没有人再问及家中的男性,城破,高于车轮的男子只有一个结局。

然后就是千里贩卖,被人像货物一样从一个城市拉到另一个城市,少女是抢手货,成年的女子也比较容易出手,幼小的女孩干不得活,也不能伺候男人欢心,所以一直“积压”在货主手里,每天靠一碗馊饭,几口清水捱日子。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边的伙伴或者被买走,或者夭折被扔到野地里,当奴隶队伍中里只剩下最后三个女孩时,老板终于做出了甩货的决定。一个稍微大一点儿的女孩子被叫了出去,赏给打手们娱乐,女孩凄厉的叫声响了一个晚上,直到很多年后还响在晴儿的恶梦里。晴儿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有准备,当城破时,那些士兵冲进她的家中,同样的事情曾经发生在她的姐姐和母亲身上。当第二天早上看到自己一夜未归同伴的眼神时,晴儿还是被惊呆了,那双眼睛永远失去了生命的眼色,一夜,只是一夜间,所有生命的痕迹在那双眼睛中消失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在认不出任何人,独自缩坐在角落里玩尿泥巴。

如果不想被老板赏给打手们而重复同伴的命运,晴儿的只能祈祷万能的主让自己尽快被人买走,哪怕买下她的人是撒旦也好。在第二天下午散集之前,她扑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了前来挑选成年女奴买主的双腿,哭诉着一个小女孩能干的一切工作推销自己。也许万能的主听到了他的祈祷,那个买主用一小块碎银子买下了她,从此她有了一个汉人名字叫晴儿。她的主人是个汉人,叫高德勇。

这个吝啬的胖子在带她回家的路上喋喋不休地和属下抱怨了一路,抱怨这个女孩年龄太小还不会干活,抱怨自己倒霉被这个女孩弄脏了新衣服。直到第二天晴儿梳洗完毕拿着洗衣服用的木盆敲开主人的房门时,他还在抱怨自己不该违背祖训发善心做赔钱买卖。

蹲下身子,胖子用手抬起晴儿的下巴仔细看了看货色,那双明澈的眼睛让他决定了收回成本的方式。第二天,晴儿被通知不必做家务,狡猾的胖子请了教师来教晴儿唱歌、跳舞、汉人的语言,教琴、棋、书、画,教汉人女儿该学的一切。晴儿也明确知道胖子给自己选的路,做一个青楼名妓,要比胖子故乡所有的胡姬都大红大紫的名妓。高德勇每次说起故乡的时候,眼中都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夹杂着淡淡的骄傲,晴儿后来知道,主人那个不远万里的家,原来蒙古人统治下,汉人是四等人。后来汉人恢复了河山,可商人依然是四等人。无论他多有钱,在自己的故乡,主人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胖子。

此后高德勇走南闯北,总不忘了回撒马尔罕的家中看看,监督一下晴儿的学业,叮嘱晴儿,他那半两银子本钱不能白费,要成千上万倍地赚回。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四年,离回收投入资金的时刻非常接近的时,偶然间胖子发现了晴儿的计算能力,于是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她算盘,教她商业知识。此后晴儿的人生目标被胖子定成了扬州大户人家的妾室,可以帮助丈夫兼主人打理买卖的妾室。关于妾室,晴儿从学过的汉语中明白,那是大户人家的女佣兼妻子,和女佣的区别是干活不用支付工钱。不到两年的时间,晴儿就成了高德勇的左右手,给高德勇赚回的银子已经远远超过了那半两的投资以及这些年在高家的教师费用。于是,高德勇又开始重金聘请教师教晴儿各种礼仪,东方、西方、穆斯林、蒙古人、波斯人、汉人,与一切商队走过地方的居上位者间交往的礼仪。

来到北平时的晴儿已经如同褪去了绒毛的小天鹅般美丽,东方于西方文化的交互熏陶使她身边的男人无不为其倾倒,惟独她的主人没有。在主人眼中,她始终是一堆银子,即使这堆银子堆得再高依然是银子。贪婪的主人对她命运的安排是,要把她作为一件最贵重的礼物送给下次西行所过国家的某个贵族,以取得在那个贵族领地上终生免税经商的特权。晴儿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命运悲哀,在这样的贵族出现之前,她已经暗自选择好了自己的道路。

在一个春日的夜晚,晴儿走进了主人的房间,证明了自己确实比送作为礼物送人更有价值。那以后,她就是高德勇身边最贴心的帮手,但吝啬鬼没有收晴儿为第十房小妾,理由是,按照汉人规矩,收了晴儿为妾,就不能带着晴儿到处走,还要再卖丫鬟伺候晴儿。晴儿也不在乎,她崇拜高德勇精于算计的头脑,只要在高德勇身边,她不在乎汉人女子要求的名分,但是此后她为高德勇做事必须有报酬,逐年增加,少一文也不可以。

当高德勇被布政使郭璞请到府中饮酒十多天没回来,九个夫人乱成一团时,管理一切生意的是晴儿这个丫鬟;当高德勇千方百计送出信来让派人去京城把事情弄大,以免郭璞下黑手的时,乔装躲开差役监视混出北平的也是晴儿这个丫鬟;在去京城的路上晴儿遇到了一个姓詹的生意人,他指点说去京城的路不安全,去河南更近些,那个钦差武侯爷铁面无私,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即使武钦差不愿意秉公处理,晴儿也有绝对的自信让他“秉公处理”,只要这个人比郭璞权力大,她不管此人是谁。在她学习的课程里,这种例子比比皆是。已经为高德勇付出了这么多,她不在乎再多一点儿。而以高德勇的精明自然会明白,这是交易,不过是一笔交易。他会还晴儿一个合适价钱,一笔能让晴儿和他都满意的价钱。

自从出了洛阳城,晴儿就展现出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如同一树茶花般在武安国面前尽情绽放,光彩照人。通过讨好她的河南府差役的口中,晴儿已经知道了武安国和郭璞的关系,但是她依然相信自己会赢,只要是男人,不可能不心动于她的美丽。

有几次她认为自己已经接近于成功,武安国看向她的眼神突然发亮,但仅仅是一瞬间,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欣赏盆景般欣赏了她一下,旋即转向别处,不再有一丝留恋。这让她的自尊心很受挫折,训练了这么多年,只有两个男人能无视她的美丽,一个是高德勇,一个是武安国。前者眼睛中只能看到利益,后者,她看不出那双眼睛里有什么,只觉得目光后仿佛承担着千斤之重,让人看了心里发软,发沉。

“如果你希望帮我做些事,请在路上好好照顾麻哈麻”,仿佛看出了晴儿的心思,武安国微笑着吩咐。

麻哈麻是沐英送给武安国的礼物,驸马府中需要太监做些粗活,这个差点儿被达里麻卖到德里的小回子长得比较周正,沐英认为他适合在驸马府内宅女眷面前行走。武安国收到这份礼物后,没有像以往一样给他银两让其自谋生路,而是让他作为弟子留在了身边。这次赈灾,恰好可以把这个孩子顺路送到北平书院学习。

武安国是在受理了晴儿的状子后第三天离开洛阳的。驸马李祺承诺替武安国打理进行山东、河北等地的赈灾工作,朱元璋的圣旨中,原本也没划分二人的职责,包含有让他们酌情处理的意思。河南府的官员们对武安国依依不舍。在传说中,大驸马李祺是谦谦君子,武安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而实际情况恰巧相反,现在官员们最希望的是武安国留下,李祺快快离开,越远越好。无论传说多么可怕,至少在官场上,武侯爷比李祺好糊弄。

临行前的晚上,李祺把目前北平可能的形势给武安国做了仔细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晴儿不是一个简单的丫鬟,他的主人高德勇绝非等闲人物。而郭璞煞费苦心把这个丫鬟引到河南来,只说明一个问题,北平确实有事需要武安国去帮忙。

“赈灾的事我先替你盯着,北平的事情处理完了你尽快抽身,万岁原意不是让你这么早去北平,他也未必喜欢你插手太多震北军的事,做臣子的要掌握分寸,才能有更多的机会。你为官经验太少,做事全凭一腔热血,这样反而会把事情弄乱,……。”在这些共处的日子里,大驸马李祺几乎是把做官的经验倾囊相授,有些准则需要时间去理解,有些准则旁观李祺处理事务的方法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精妙。关于自己的当官能力,武安国还是比较清楚的,所以学习起来格外卖力气,慢慢地在头脑中有了一些清晰的脉络,虽然于李祺的期望还相差甚远,但是武安国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一些门道,至少处事比原来多了一份选择。李祺说得好,正因为自己的见解和别人不同,自己才比别人更需要机会,一切可以把握的机会。既然出来了,就千方百计避免再被收藏起来,忍辱负重也好,曲意逢迎也罢,此时自己没有权利去选择手段。为了等待自己这次复出,北平付出的代价已经太高,太高,高到几乎无法承受第二次等待。

“大人,有个人在追我们,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押后亲兵策马追到队伍前面,向武安国请示。

前方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驿站,武安国吩咐众人到驿站歇息,顺便让亲兵把来人带到近前。这已经不是第一个追赶自己的人,刚出洛阳时,“司鼓官儿”梅老爹就死乞白赖的跟到了后边,说是仰慕自己的威名,愿意终生给自己牵马坠蹬。在被几次严辞拒绝后,这个梅老爹终于吐了句实话,前日因没看好府衙前面的鼓而惊动了钦差大人,让牛知府非常难堪。他怕两位钦差走了之后,牛知府找自己清算旧帐,所以想归附到武侯门下寻求庇护。当武安国担心的问起梅老爹他这样会不会连累在洛阳的家人时,梅老爹感动之余终于说了句大实话:“宰相府的门房四品官儿,主子多大奴多大,我要是给侯爷当了差,牛知府巴结我还唯恐不及,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找我家人的麻烦”!

纵使习惯了河南官员的荒唐,武安国还是被梅老爹的坦诚告白吓了一跳。看来整个河南官府的确需要整理一下,问题是官场如同屋子角落的蛛网,打扫干净了,很快又会有新的蛛网在原来的地方出现。底下的差役们已经形成习惯,新的官员在他们的唆使下很快就会犯同样的罪行。朱元璋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杀戮,穷自己毕生精力能不能找出一个比杀戮更好的办法,武安国没有把握。这次回到北平,他希望能有一点时间和郭璞等人探讨一下,当年的目标不错,但如何去一点点的接近这个目标,这个时代的人应该比自己更了解这个时代,也更有可能想出可行的方案来。

歇息了一会,亲兵把追赶队伍的壮汉押到了驿站里边。是蒙古人,武安国认识那种看东西总是像了望远方的眼神。亲兵们也都发现了这一点,手铳就顶在来人的后背上。

那人也是个汉子,在黑洞洞的枪口下面色丝毫不改,慢吞吞拱手施礼道:“蒙古人胡和鲁(汉语意为青龙),北平天行商行老板陈天行参见武侯爷,有人托我给侯爷带一份东西,请侯爷过目”。

说罢,身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交给了亲兵,亲兵推开赶上前讨巧的梅老爹,捏了捏布包里边的东西,把它拿到武安国面前的桌子上缓缓打开。

深蓝色的北平产毛料上,平放着的是一截手指长短的木棍,木棍的一头缠了条明显是从衣服上面撕下来的布,布条上面,密密地打着疙瘩,疙瘩中间,是一簌簌带血的羊毛。

武安国的脸**了一下,伸出大手把木棍紧紧握住,如同握着稀世珍宝一般,身体因为紧张而不住地颤抖。亲兵们都被武安国的样子吓坏,团团把陈天行围到了中间,准备一声令下,立刻把此人就地正法。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东西”,武安国盯着来人,每个字都从丹田中吐出,震得驿站的纸窗嗡嗡做响。

“我到关外做羊毛生意,回来时碰上几个族人,他们赶着勒勒车向正北方走,大家凑到一块儿吃干粮,攀谈了几句,他们就让我见了车里边的人,那个人身有有残疾,托我把这东西带给你,我那几个族人都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所以也没阻拦”。

来人所言不尽是实,他分明认识劫持李善平的人,蒙古人也不可能随便允许一个商人带东西给敌国高官。武安国脑子里飞快的考虑着此人的言词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异常,梅老爹看出眼前的事情比较重要,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此人身份应该是蒙古贵族,否则也不会在言谈中自称为“我”而不是商人们见了官员常用的“在下”。恢复了冷静的武安国目中透出深邃的光芒,慢慢地问道:“兄台千里迢迢而来,单单是为了替我的朋友捎一份东西吗”?

“当然不是”,陈天行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尽管这个笑容是装出来的,依然让屋子里的气氛轻松不少。“我想和武侯爷单独谈谈,做笔生意。千里迢迢,我没带任何帮手,所以也不希望武侯身边还有别人。至于这个小东西,只是个见面礼。别人想用来威胁武侯,我却只想成全武侯朋友的拳拳之心”。

亲兵在武安国的暗示下退了出去,轻轻地掩上了屋门。管驿站的官员小心地躲到马棚,监督手下给马匹添料。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晴儿假做随意走过,尽力把耳朵转向窗口,在被亲兵赶走之前,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几个字“燕王………交易……”。耐不住好奇,她远远地绕着屋子周围转了一圈,不甘心的拉住的躲在一边梅老爹问道:“老伯,那个拴着布条的木棍是什么东西啊,用来做鞭子吗”。

逢人便笑的梅老爹一反常态,没有给她半分笑容。看着她的碧蓝的眼睛,一字一顿,“丫头,那不是鞭子,我们中原管那东西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