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确实说话说得嗓子冒烟,但他向神秀讨茶,倒不是为了喝口茶歇歇舌头,而是想借那一口茶再继续说点儿别的。

沏茶,他想沏的自然是成记茶庄的茶。

能用一撮品质堪比一文钱两碗的凉棚大碗茶的茶叶唬弄住京里过日子最讲究的一群人,成记茶庄里一定是有些幺蛾子的,至于是什么,他怀疑到现在还是没怀疑出个名堂来。

景翊总觉得,比起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儿,这撮茶叶似乎更可怕,不只是因为它难喝得惨绝人寰,还因为如此难喝的茶叶居然能顶得住那么一个惊艳的身价。

这就好像是烟花馆里的姑娘,丑得五官都浆糊成一团了,却与花魁同价,不但与花魁同价,还有人抢着买账……

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神秀这会儿还是没出声,径直走到那放茶叶的抽屉前,拉开抽屉,看着里面明显已被翻动过的茶盒,施然一笑,从里面信手取出一盒,走回桌边,一边不疾不徐地把茶壶里已凉透的茶水倒进床下的花盆里,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我若记得不错,景太傅是京中最为好茶之人。”

景翊像是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似的,也像是全然忘了自己一毛不剩的脑袋和一身素净的僧衣,搂起冷月的纤腰气定神闲地桌边坐下,一边听着茶水没入花泥时发出的潺潺细响,一边悠然得像饭后坐在巷口跟邻居扯闲篇一般地应道,“唔,算是吧……整天冒着生命危险藏私房钱就为了买撮茶叶,这种事儿京里应该也就他一个人能干得出来了。”

冷月默默听着这闲聊似的一问一答,暗暗在心里记下一笔。

下回再进景家大宅的门,带茶叶应该比带烤肉串好得多……

从侧面看过去,神秀的嘴角微微扬着,没抬头,待倒净壶里的茶水,揭开壶盖,把纤尘不染的手指伸进去,一点一点地把壶中已泡得大开的茶叶拈出来,轻轻抖掉黏在茶叶上的水渍,仔细地放进一旁的小碟里,依旧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当今圣上也是好茶之人。”

“嗯……”景翊百无聊赖地抓起茶盘里的杯子,一正一反地叠起罗汉来,“我家老爷子喜欢摆弄的玩意儿全都是圣上喜欢的。”

景老爷子之所以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还坐得相当安稳,除了才气和福气,还因为他的脾气。

朝廷里有他这样福气的人不少,但多半安都于祖宗赏的饭碗,但求安逸,不求精进,而像他一样有福气又有才学的,又大都是文人心性,不屑于在那些台面上的琐碎事里做文章,成得了大家,却担不了大任。

满朝文武放眼看过去,既有出身,又有才学,能与任何脾气的人都和平共处,且句句话件件事都能戳准皇上心窝子的人,也就景老爷子这么一个了。

所以,皇上才那么放心地在太子爷才一丢丢大的时候,就把教导一国储君的重任踏踏实实地扔给了这个比后宫佳丽们还懂他心思的老臣。

不过,那些都是朝堂里的事,这里是佛门,与朝堂在一个城里不假,但隔着两道高墙,一片红尘,远得就似乎八十竿子都打不着了。

神秀精致的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拈尽壶里的茶叶,往壶里灌进些清水,细细地冲洗着壶中残余的茶渍,和着水流的轻响,淡淡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完,神秀特意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头来很是贴心地看向冷月,“冷施主可明白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冷月一愣,摇头,“不明白。”

神秀心满意足地转回头去,“不明白就好。”

“……”

景翊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差点儿从凳子上弹起来的冷月,“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他不想让你明白……”

“……”

神秀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剑拔弩张之气似的,坦然地把茶壶冲净,一边往壶里放新茶沏热水,一边带着清淡如茶的笑意道,“师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被冷月斜眼一瞪,景翊忙道,“没有没有……慧根以前是有一点儿,不过咱们这儿不是讲究六根清净吗,我觉得别的根一时半会儿净起来都有点儿难,就先把这个根净了,充个数,表达一下诚意嘛,呵呵……”

看着神秀微微发抽的侧影,冷月顿时觉得气顺了许多,许多。

“所以,”景翊这才放心地松开搂在冷月侧腰间的手,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个杯子稳稳地倒着叠放到一摞杯子的最上面,笑盈盈地道,“师兄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吧,反正你说了我俩也听不明白,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神秀怔了一下,转回头来正对上景翊杯底对杯底杯口对杯口摞起来的那叠杯子,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会意地一笑,把茶壶端上了桌来。

“那我就随便说了。”神秀径自坐到二人对面,小心地把叠在那摞杯子最上面的那个倒置的杯子取下来,正放在自己面前,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但上苍在上,众生在下,上苍一而众生万万,因而上苍知众生疾苦易,凭一己之力解众生疾苦难……”

神秀说着,又从那摞杯子上取下第二个杯子,把杯口杯底掉了个个儿,杯口对着杯口整整齐齐地扣在了第一个杯子上,“这便要反而行之,借众生自身之力而济众生。”

神秀又轻轻地取下第三个杯子,杯底对杯底,摞到第二个杯子上面,“众生虽渺小轻微,但轻微有轻微的好处,不受瞩目,也就不受拘束,举动灵活,且难成标靶。”

冷月怔怔地听到这里,侧头看了看景翊。

神秀的话她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只是连成句子就活生生地变成了天书,不过,听着神秀这些话,她却把景翊刚才的话想明白了。

景翊刚才那些话乍听起来像是站在她这边挤兑神秀的,但就着神秀这些云里雾里的话一起琢磨,不难明白,景翊那些话实际上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神秀,无论他说什么,他俩都会装作没听见,左耳进右耳出,此后只字不提。

冷月看着这两颗秃得发光的脑袋,突然觉得,老祖宗在造“聪明绝顶”这个词的时候兴许看到的就是自己眼前的这番景象。

“被上苍借力可名利双收,却也必定祸患无穷……”神秀又取下一只杯子,循例摞好,“所以众生之间就会有欺瞒,有猜忌,有残杀。”

神秀说着,把最后两只杯子一起拿起来,一起翻了个个儿,一起摞到最顶端,看着彻底被自己反置过来的茶杯摞,浅浅一叹,“待时日到了,果报自成。”

这句说完,神秀神色微松,不疾不徐地把摞好的杯子挨个取下来,一个一个在茶盘里放好,斟出三杯,两杯递到冷月和景翊面前,一杯端到自己手里,浅浅抿了一口,抬眼问向景翊,“如何?”

景翊端起杯子轻呷一口,眯眼一笑,“挺好。”

冷月颔首盯着自己面前的杯子,没动。

倒不是她怀疑这茶里有什么不妥,只是她隐约觉得,神秀的那句“如何”与景翊的这句“挺好”说的都不是这杯茶的滋味。

景翊搁下杯子,转眼看向正在盯着杯子发呆的冷月,张手拥过冷月的肩头,趁冷月一愣转头之际,轻快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景翊这一吻来得突然,还是当着神秀的面吻过来的,冷月慌得差点儿蹦起来,还没来得及蹦,就听景翊笑眯眯地道,“这里没什么事儿了,打今儿起,我就得专心干超度的事儿了,超度冯丝儿,张老五,还有张冲……在王爷那里超度咱俩的事儿就辛苦你了。”

冷月偷瞄了神秀一眼,见神秀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全然一副超脱世外你们爱咋咋地的模样,冷月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的心脏总算安稳了些许。

她记得景翊还应着那个因为体重而自杀未遂的方丈一件事,她若理解得不错,景翊继续待在寺里,是想要保方丈不会被萧昭晔灭口,至于用什么法子保,她干猜肯定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这法子需要她离开这里,还需要让安王爷知道。

“好,”冷月抓剑起身,顺手揉了揉景翊的头顶,“我一定在王爷那里多给你烧上几炷香。”

*

冷月再潜回安国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大殿里灯火通明,方丈带着所有寺僧在大殿中密密麻麻地盘坐了一片,神秀也在其中,梵文诵经声萦萦不绝,活像是什么熊孩子捅了马蜂窝似的。

冷月很清楚这些人正在干什么,不但她知道,就这么半天的工夫,全京城已经人尽皆知了——景四公子感念旧情,为超度那个曾在雀巢红极一时的清倌人冯丝儿,在安国寺剃度出家了。

天晓得这半天工夫安国寺来了多少女香客,反正大殿前的那个方形香炉已经被插出一副扫把头的模样了。

冷月找到景翊的时候,这个传言中已心如死灰的多情公子正盘腿窝坐在椅子里一边啃包子一边写公文。

冷月往公文折子上看了一眼,刚瞥见开头几个字就禁不住一愣,“你怎么知道王爷要你写东西?”

景翊吞下嘴里那口无比清淡的豆腐包子,一边文不加点地写着,一边有气无力地道,“我还知道,他要我先在这里窝着别动,要你离京办事,对吧?”

他能猜到一,那再猜到二三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于是冷月虽然还是有些诧异,但到底是应了一声,“对,我来盯着你把这公文写完,送到安王府,然后就要去苏州走一趟。”

按理说,三法司三个衙门的官员之间是不便相互透露各自公务的,但这回冷月不说,景翊也已猜到八成了。

景翊闷下头去笔走龙蛇,迅速写完这份公文,撂下笔,搁下啃了一半的包子,擦净手指,抬手在桌面上拍了拍。

“坐,走前请你听段书。”

作者有话要说:00看到妹子们齐刷刷地说神秀和方丈是父子……介个,真的不是!真的是啥,下章由小景子来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