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谈判就此开始。

所谓谈判,其实就是忽悠的升级版,双方你来我往,吹吹牛吃吃饭,实在的东西实在不多。

客观地讲,明朝在谈判上,一向都没什么诚意。相对而言,日本方面还是比较实诚的,他们曾满怀期望的期盼着明朝的使者,等到的却是火枪大炮。

说到底,这是个认识问题,因为当时的明朝,管日本叫倭国,管日本人叫倭奴,而且这并非有意歧视,事实上,以上称呼是一路叫过来的,且从无愧疚、不当之类的情感。

一句话,打心眼里,就从没瞧得上日本人。

第一次谈判,是因为准备不足,未能出兵,等到能够出兵,自然就不谈了。

现在,是第二次谈判。而谈判的最理想人选,是沈惟敬。

半年前,这位仁兄满怀激情地来到李如松的大营,结果差点被砍了头,关起来吃了半年的牢饭,到今天,终于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万历二十一年(1593)三月,沈惟敬前往日军大营,开始了第二次谈判,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他的老朋友小西行长。

虽然之前曾被无情地忽悠过一次,但毕竟出来抢一把不容易,死了这么多人,弄不到点实在东西也没法回去,日方决定继续谈判,平分朝鲜是不指望了,能捞多少是多少。

日军的谈判底线大抵如此,而在他们看来,事到如今,明军多少也会让一两步。

会谈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互致问候完毕,经过讨价还价,达成了如下意见:

首先,明朝派遣使者,前往日本会见丰臣秀吉。其次,明军撤出朝鲜,日军撤出王京(当时尚未撤出)。最后,日本交还朝鲜被俘王子官员。

沈惟敬带着谈判意见回来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李如松和宋应昌都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

沈惟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他认为,一切都将在自己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但他并不知道,所谓谈判和执行,那完全是两码事。

在第一次谈判时,明军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压根儿不打算要真谈判,而这一次……,似乎也没这个打算。

因为在战后,宋应昌曾在给皇帝的奏疏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夫倭酋前后虽有乞贡之称,臣实假贡取事,原无真许之意。”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日本人是想谈和的,但我是忽悠他们的,您别当真。

这就是说,明军从上到下,是万众一心,排除万难,要把忽悠进行到底了。

但协议毕竟还是签了,签了就得执行,而接下来,李如松用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除了会打仗,搞政治也是把好手。

根据协议,明军要撤出朝鲜,但李如松纹丝不动,反而烧掉了日军的粮仓,端掉了对方的饭碗。

日军是真没办法了,打不过又闹不起,明知李如松是个不守信用的家伙,偏偏还不敢得罪他,就当吃了个哑巴亏,硬着头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认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烦你还是给办了吧。

在这一点上,李如松还是很够意思的,他随即派出谢用梓与徐一贯两人,随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军大营。

小西行长十分高兴,因为自从谈判开始以来,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松的使者),感情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现在对方终于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实在是可喜可贺。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来的这两位所谓使者,谢用梓是参将,徐一贯是游击,换句话说,这两人都是武将,别说搞外交,识不识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这么两个丘八去谈判,不是明朝没人了,而是李如松根本就没往上报。

这位仁兄接到日军要求后,想也没想,就在军中随意找了两人,大笔一挥,你们俩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现在忽悠你们,那是不得已,老子手里要是有兵,早就打过去了,还谈什么判?!

李如松没当真,但日本人当真了,万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长带领沈惟敬、谢用梓以及徐一贯前往日本,会见丰臣秀吉,进行和谈。

对于明朝使臣的来临,丰臣秀吉非常高兴,不但热情接待,管吃管住,会谈时更是率领各地诸侯权贵到场,亲自参加,张灯结彩,搞得和过节一样,仪式十分隆重。

当沈惟敬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明白:这下算是忽悠大了。

虽然日本人糊里糊涂,但一路过来,他已经很清楚,身边的这两位使者到底是什么货色。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挺下去了。

沈惟敬就此开始了谈判,虽然从名义上讲,谢用梓和徐一贯才是正牌使者,但这两个大老粗连话都说不利索,每次开会口都不敢开,只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于是每次开会之时,大致都是这么一副场景:丰臣秀吉满怀激情,口若悬河,谢用梓、徐一贯呆若木鸡、一言不发,沈惟敬随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谓的外交谈判,其实就是扯淡。

就这么个扯淡会,竟然还开了一个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结束。

在谈判终结的那一天,丰臣秀吉终于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条件,该条件也再次证明了这样一点:

丰臣秀吉,是个贪婪无耻、不可救药的人渣。

其具体内容如下:

一、明朝将公主嫁为日本后妃。

二、明朝和日本进行贸易,自由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换誓词,永远通好。

四、割让朝鲜四道,让给日本。

五、朝鲜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为人质,由日方管理。

六、返还朝鲜被俘的两位王子

七、朝鲜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这份所谓的和平条款中,除交还朝鲜王子外,没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强占朝鲜土地,还把手伸到了明朝,总而言之,除了贪婪,还是贪婪。

这样的条款,是任何一个大明使臣都无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这位仁兄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当场拍板,表示自己认可这些条款,并将回禀明朝。丰臣秀吉十分高兴。

其实丰臣秀吉并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个过把瘾的机会——即使他提出吞并中国,这位大明使者也会答应的。

因为沈惟敬同志压根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说到底也就是个混混,胡话张口就来,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谈不上什么政治责任,你想要哪里,我沈惟敬划给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买单。

日本和谈就此结束,简单概括起来,是一群稀里糊涂的人,在一个稀里糊涂的地方,开了一个稀里糊涂的会,得到了一个稀里糊涂的结论。可怜一代枭雄丰臣秀吉,风光一辈子,快退休了,却被两个粗人、一个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节不保。

但在办事认真这点上,丰臣秀吉还是值得表扬的,为了把贪欲进行到底,他随即安排了善后事宜,遣送朝鲜王子回国,并指派小西行长跟进此事。

小西行长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不久之后,他就会悔青自己的肠子。

和谈结束了,沈惟敬回国了,他在日本说了很多话,干了很多事,但在中国却无人知晓,连李如松、宋应昌也只知道,这人去了趟日本,见了丰臣秀吉,仅此而已。

按说到这个时候,沈惟敬应该说实话了,在日本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但军国大事,不是能忽悠过去的,鬼子虽然脑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痴,想蒙混过关,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位兄弟实在是人混胆大,没有丝毫政治敏感性,兵部尚书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谈话时,竟对日方提出“和平条件“只字不提,只顾吹牛,说自己已经搞定了日方,为国家做出了卓越贡献云云。

这话要换了宋应昌,估计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志就不同了,从某个角度讲,他还是个比较单纯的人,一顿忽悠之下,竟然信了,还按照沈惟敬的说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涂,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实在费钱,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与日方议和。

于是历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现了,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忽悠,中日双方终于停战。

万历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军大部撤出朝鲜后,明军也作出部署,仅留刘珽、骆尚志等人,率军一万五千余人帮助镇守军事要地,其余部队撤回国内。

无论有多么莫名其妙,和平终究还是到来了,尽管是暂时的。

宋应昌升官了,因为在朝鲜战场的优异表现,他升任右都御史,兵部侍郎的职务,由顾养谦接替。

李如松也升官了,本就对他十分欣赏的明神宗给他加了工资(禄米),并授予他太子太保的头衔。

三年后,辽东总兵董一元离职,大臣推举多名候选者,明神宗却执意要任用李如松,虽然许多人极力反对,但他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李如松走马上任,一年后他率军追击敌军,孤军深入,中伏,力战死。

在所有的战斗中,他始终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更谈不上知书达理,他桀骜不逊,待人粗鲁,但这些丝毫无损于他的成就与功勋,因为他是一个军人,一个智勇双全、顽强无畏的军人。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击败了敌人,保卫了国家,在我看来,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他虽是武将,却并非粗人,因为在整理关于他的史料时,我发现了他的诗句:

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

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

我认为,写得很不错。

四百年华已过,纵马驰骋之背影,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