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十八节 大结局

我一掌拍碎了显示屏。榊原秀夫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你要暴力?那就来点儿真正的暴力!”

大楼在震动。

水晶棺材周围的地面,裂痕呈放射状朝四周辐射。这具用千万婴孩的大脑组成的怪物忽然升高,基座下方伸出八只机械巨足;背后的超级电脑素盏鸣尊给这魔鬼安装了若干零件,它好似蝎子和蜈蚣的混合体,硕大无朋的深渊恶魔。

是的,我很想趁这个时候动手,但四面八方无形的干扰电磁场使我寸步难行,这个地方甚至还安装有某种重力控制装置,无形的压力简直要把我挤成一条香肠!

当然是这样了,我对自己说,这杂种不会毫无防备。

“妙舞,加大能量输出!”

“我们的身体很不稳定,可能——”

“加大,我要砸烂这玩意儿!”

拳头每移动一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但同时也产生了无穷的战意。因为超重力的关系,周围所有的仪器都在发出尖叫。

“方平,这样的战斗很有古典气息,不是吗?但是在开始之前,我要告诉你的是,迄今为止最强烈的一次电磁波洗脑将在一个小时之后开始,这是一次非常强烈的发射,也许会有很多人变成白痴,但……这是你们逼的。正因为有你们这样死抱着过去不放的人,我才需要加强洗脑的力量。就算你杀死了我,新的世界将永存下去!”

它直立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机械蝎子有多么庞大,八条腿上全是锋利的倒刺。我试图接近,被他一把撞开二十米之外。与此同时,它高扬的怪尾发射出诡异的力场,进一步削弱我的力量。

电脑立刻告诉了我伤势:“能量损失2%,身体物质损失1.3%,属于不可复原伤害。”

不可复原吗?那有什么关系!

蝎子猛冲过来,抬起四只爪子刺向我的面部。我大吼一声,将全身力气聚集在右拳之上,这条右臂深深埋在身体内侧,直到那四只爪子刺穿我的头皮,才猛然挥出。

“尝尝我的豪拳吧!”

一阵剧痛,各个肌肉组群似乎分裂开来。我不知道,只是看见那四根爪子里的三根已经跌落在地。

从断口处流出黄色的粘液,落到地上,立刻将金属地板腐蚀出一个窟窿。

蝎子举起断爪观察片刻,再次朝我冲来。它尖利的爪牙和地面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叫,“水晶棺材的前方,倒有无数只红色的摄像孔,颇似昆虫的复眼。刚才那一撼,已经叫我明白这怪物的力量极大,却也并未大到完全无法抵抗的地步。无非此处空旷,他占了身高体壮的优势,能够肆意纵横,借着惯性朝我攻击。

我纵身一跃,伸展出宽阔的翅膀,停滞在半空中,再猛地一扇,人立刻朝榊原秀夫的背脊俯冲下去。

恍惚中,似乎听见榊原秀夫冷笑一声。忽然,从他红色的“复眼”两边,喷出两颗绿色的小球。

我本来就往他身上撞,哪里还避得开?纵然知道这东西非常古怪,亦只能够勉强侧身躲过一颗,另外一枚小球却正好射中翅膀,爆炸开来。

爆炸的威力并不大,却溅出无数**,将整条翅膀和手臂的一部分全都淋湿,顿时感觉痛彻骨髓。这东西,竟然是高能的腐蚀剂!

翅膀发出咝咝的腐蚀声,白色的泡沫从伤口不住涌出。失去了一条翅膀,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我从半空中跌了下来。

头脑当中,妙舞正在拼尽所有能力运算,构筑防御工事,重新组织身体架构。

这些腐蚀剂似乎拥有生命,不断朝健康的躯干部分蔓延。也许叫他们腐蚀剂是不合适的,他们就好像是癌,一种在数秒钟之内发作的癌!

思维开始混乱起来。对付这些“癌”耗费了太多能量……

快到地面时,我用左手在地上一撑,往前纵去,躲过两枚新的腐蚀球,左拳却粘到了一些,立刻被我削去半个肉掌。

人已经纵到榊原秀夫身前!

他似乎未料到我竟这般悍不畏死,一时无法反应,腐蚀枪正处在无法射击的死角。我狞笑着抓住一根腐蚀枪管,猛地一掰,将它拧断下来。接着,连同我的整条右臂,一同插进了榊原秀夫的复眼!

随后我将剩余的所有能量,都释放了出来。

“啊!”

榊原秀夫疯狂地嗥叫,像头斗牛那样狂奔起来,朝四面的墙壁、电脑仪器撞去。他力大无比,每一次撞击,我都感觉自己是被放在机床里重新冲压了一回。身体重构的速度早已赶不上损伤的速度,浑身上下的电子仪器和内脏开始暴露出来,逐一失去效果。

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比我好多少。没有人的眼睛被当作鸡蛋搅拌之后,还会感觉怎么舒服。

“怎么样,榊原,你的和平,你的和平在哪里?”

他已经瞎了。

我只是捣毁了他一半的视觉功能,剩下一半都是他自己的功劳。他愚蠢地想要再次发射腐蚀剂,结果右边的枪口成功地腐蚀掉了一台电脑服务器,左边被我损坏的枪口却把所有腐蚀剂都在枪管内爆炸。

他的半张脸……如果那也算脸的话,都被白色泡沫覆盖。

自然,我也好不了多少,因为我正攀附在他的脸上……但是这很值得,不是吗,看这狗杂种痛苦很值得。

但是……

丧失了视觉,几乎陷入疯狂的榊原秀夫,朝玻璃外墙撞去。

我还在想办法从他头顶下来,腐蚀液已经将我们部分地连接在了一起。几乎将整条手臂扯断,我才……

大蝎子带着我猛地撞碎了玻璃,朝下跌去。

两百米以下,才是地面。

现在我又不想离开他了。

榊原秀夫也感觉到自己正在下坠,五条爪子忽然伸长,钉在大厦外墙之上。他力大无穷,混凝土的高墙不过如朽木一般。榊原秀夫五爪交错,急速朝上爬去。

他似乎是想爬回电脑主控室吧?

在这一番颠簸中,我已经翻上了他的背脊,也就是那台水晶棺材的正面,可是这时候,却也不敢再行攻击。

榊原秀夫想找,可是又哪里找得到我们撞出来的孔洞?只是一直向上,不知不觉,已然攀至大厦的顶层,再上面,就是古代神话人物素盏鸣尊和巨蛇战斗的雕像。

这座雕像,倒比一般的楼房还要高些,倒也有自由女神像的一半大小。人攀附其上,好似两只跳蚤在人身上爬行。榊原秀夫的大脑似乎也有些短路,只顾不住往上攀爬。我们爬过“素盏鸣尊”被巨蛇缠绕的躯干,爬过他的肩胛,爬过他的耳朵,经过他强壮的手臂,最后爬到了他高举的手掌之上。

大蝎子的前爪忽然探入一片虚空,凿下几块碎石,朝深渊跌去。

它骤然停顿。

我们已经身处一千两百米的高空,四周是一片绝望的青冥,头顶的乌云仿佛近在咫尺,只消举手便可掰下一块。

五条粗壮无比的手指在面前岔开,就像支撑世界尽头的神柱。

就算孙悟空到了这个地方,只怕也难逃劫数。

我却笑了。

“榊原秀夫,我们一起死吧!一起跌下去,摔个粉碎。也叫你忠心耿耿的手下,看看他们的主子竟然是这么一团臭肉,?哈哈!”

“你太幼稚了。”榊原秀夫的声音忽然恢复了平静,“杀了我,粉碎了这个和平的国度,自然有另一个独裁者上台。因为你的同胞们,是永远也少不了独裁者来决定他们的命运的。你看这幢大楼,以素盏鸣尊为模特的大楼,很可笑,对吧?但这栋大厦早就存在了,原本的面貌是你们那位核心、领袖金泽成金大元帅,我只是修改了它的面目而已。这幢大厦耗资上千亿,花费七年时间才全部建成。与此同时,你的国家正有上千万儿童上不起学,几亿人看不起病……方平,你真的要维护这个国家?你真的想让你的同胞再过那种生活吗?”

“就算这样,也不管你的事!”

我聚集全身力气,朝他的乌龟壳砸去。这玩意儿坚韧无比,在我铁拳重轰之下,居然只显出几道白印。

“为了可笑的民族自豪感,而禁止同胞使用先进的科技,领略先进的文化。用杀戮、破坏、谩骂来提现自己的忠诚,甚至在变革发生的时候,还想尽任何办法,将同胞拖回痛苦的深渊,你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爱国者吗?”

“不,不是那样的!”

“不是这样吗?在心灵控制生效的第一个月,我通过催眠手段,命令大汉政府的高级官员们交待自己的贪污腐败行为,几乎90%的人都有数额在十万元以上的受贿经历,而那些配豪宅、名车,修筑高级办公楼的软性腐败就更不胜数了。现在,我已经在这些官员的脑中埋伏了暗示,他们永远不会再贪污一分钱,否则就会给自己来上一枪。怎么,你还是比较喜欢原来的国度吗?”

“……现在再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害怕了吗?还是不相信?是的,你不相信。你觉得公司和我把你的幸福生活毁了,你觉得原来当司机的那段日子很是不赖,你觉得这个国家的国民已经够幸福的,只要把我和鹿毛繁太这样令人厌恶的东瀛狗杂种彻底砸烂,一切就更加完美了,是吗?不,方平,不!你看到的远远不是这个国家的多数!在你热爱的这个国家,更多的是在地里辛苦劳动却一无所获的农民;是受尽城里人白眼,靠跳楼来索要工钱的打工者;是拼着性命换口饭吃,随时会死在洞穴里的煤矿工人;是靠父母卖血才念得起书的穷学生;是整日被城管追逐,无辜无助的小贩;是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才能给家人带来幸福的妓女!这个国家既是你的祖国,也是那些人的祖国,可为什么同一个爹妈,却赐予自己的孩子如此不同的命运?大汉……我原本对这个养育了我妻子的国家充满感激,但当我真正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我发觉自己蠢得厉害。这块土地唯一养育的,只有蛀虫!”

“不……”

妙舞在我脑中拼命喊叫:“攻击,攻击!他在聚集能量,在拖延时间!”

“我唯一能为妻子做的,就是把这个国家改造成真正能为民众谋取福利、真正能发出民众自己声音的国家,我相信,那些被这个国家所抛弃的人们,一定也会支持我,永远地抛弃这个国家!至于你,方平……就让我在这里把你碾碎吧!”

这时,他的尾巴完全张开,如同一个银色的卫星接收器。从中放射出温暖的能量,将我劈头盖脑笼罩其中。

“返祖者……你们真的很强大。方平,我不知你究竟交了什么好运,居然能够和电脑融合,成为了全新的一代生命形式。但是,只要还是以返祖为基础。你就存在着致命的缺点。人工返祖是逆天而行,是退化。在获得强横力量的同时,基因的完美结构,也被破坏掉了。你的身体是何等的不稳定,如同风中之烛,转瞬即灭。这种基因诱变波武器,就是专门为款待你而准备的。如果不是怕破坏设备的话,你早就该品尝到了!”

我想咒骂,但喉咙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右爪之上,附着的金属全都分泌出来,像蜡烛油似的四处流淌。这只恐爪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慢慢改变形状。它首先蜕变成鸟类的爪子似的东西,随后变成一个蹄子,然后是鱼类的尾鳍,最后变成了灵掌类毛茸茸的手。

每一次进化都带来无法言说的痛楚。

不稳定……要崩溃了吗?

是的。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似乎变成一些微小的立方体,慢慢朝青冥的天空漂浮。

每一个细胞,都争先恐后地逃离这具躯体。

原本就不是自然产生的东西,终究有毁灭的一天。

我已经看不见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妙舞……”

她的声音不再圆润,显得干巴巴没有味道;她的身姿也不似往日的窈窕,好似用256色的图像随意糊弄人一般。

“备用能启动准备倒计时,松果体素分泌125%……150%……200%……心跳每分钟124……248……496……992……”

“妙舞,我……还应该战斗吗?”

“笨蛋!他说的一点没错,你真是看的太少了!你只见到人们的眼泪,却没有见到他们的欢笑。你只看到人民忍受奴役,却没有看到他们眼里的怒火。对于你的同胞,你就这么不信任吗?难道没有榊原秀夫,就不能走出一条新的路吗?笨蛋!”

崩溃还在继续,已经危及到我的脑部世界。妙舞却没有组织防御,反而将海量的信息,在刹那间轰入我的意识。

我看到了。

我看到炎炎烈日,无数黄褐色皮肤的大汉开凿运河,灌溉农田。

我看到披头散发的囚徒们杀死士兵,揭竿而起。

我看到人民修建了壮丽雄奇的宫殿,又将它毁于一旦。

我看到被黄沙覆盖的一具具铠甲,向游牧民族的骑兵冲锋。

我看到一排又一排的勇士,在机关枪和大炮面前,勇敢到近乎麻木的地步,坚守阵地。

我看到农人手捧第一把新麦,尽情嗅着那芳香的气息;我看到天真的儿童围绕母亲的纺机欢呼;我看到灯火辉煌的节日,人们敲锣打鼓、起狮舞龙。

这些人从五千年前就开始这样生活,我能够让这样的生活,在这一代终结吗?

是的,榊原秀夫所说的是事实,但那只是硬币的一面。

我的记忆跨过悠远的世纪,跨过那些殖民地被收回的年代,跨过那个人民聚会和暴政斗争的年代,跨过屈辱的百年,跨过灿烂辉煌的千年,一直到五千年的前头,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在那个时候,我们民族的象征,就已经被远古的先民所膜拜。

龙!

翻云覆雨,吞吐宇宙,它是大力量的象征;遨游天外,藏于芥子,它是神妙莫测的化身;龙的民族,怎能磨去自己的棱角,收起自己的爪牙,抽去自己的筋骨!

请赐力量给我,龙!

我在内心最深处祈祷。

思感向四面八方蔓延,寻找那些已经分离的身体部分,在最坚决的意志影响下,各个部分慢慢汇集,重新组合。远古的第一支火炬燃起熊熊烈焰,将身体铸造成无坚不摧的武器!

不是原本的身体。

是龙!

巨龙终于发出怒吼。

巨大的雕像,开始崩溃。

当我的意识重新控制住身体时,整座雕像乃至大厦的腰部以上,已经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榊原秀夫的水晶外壳变成了一地碎片,那团可怕而又可怜的肉块慢慢蠕动,从这团肉当中,好容易才找得到嘴……那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孔洞,附着着几颗畸形的牙齿。

“请你再想一想……”他带着可怜巴巴的声音乞求道,“人类付出了这样巨大的代价才换来了和平,你不能毁掉他!你真的希望自己的同胞再次忍受那种痛苦吗?甚至,甚至你的母亲!”

那条已经断裂的尾巴中伸出一个微型显示屏,母亲的形象在上面跳动,她显得安宁沉静。

这个问题,刚才我还无法回答。但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我把喉咙的控制权让给妙舞的意识,她通过我的声带,说出了我们共同的心声:“不,榊原秀夫,我爱我的母亲,也爱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那些人。我不愿他们再受折磨,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我也根本没有权力代表同胞们,来服从你的决断。一个民族的幸福,要靠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人自己来创造。榊原秀夫,你不是上帝,无论你说的多么好听,计划多么周详,目光多么宏伟,心胸多么宽广,我都无法将十四亿同胞的前途,放到你的手掌上!”

“是的,也许破坏了你的计划之后,大汉的人民们又将回到那个极权政府的统治之下,又将继续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但是我相信,这两年的经历,会在他们内心,打上深深的烙印!”

“你说大汉的人民都是不知反抗的可怜虫,是天生的奴隶胚子,也许是这样吧,但我不愿相信……永远都是这样。我愿意再相信我的同胞一回,相信这些和我流淌着同样热血的人一回。我愿意再次相信这个民族,这个和蛮荒世界拼搏,挣扎着繁衍五千年的民族;我愿意再次相信这个创造了伟大文字、天文历法的民族;我愿意再次相信这个建筑万里长城,沟通南北大运河的民族;我愿意再次相信这个征服了北方的草原、西方的旷野、南方的炎热和东方的浩瀚的民族;我愿意再次相信这个孕育了孔丘、李耳、李白、鲁迅的民族;我愿意再次相信这个创造了火药、指南针、印刷术的民族;我愿意最后一次相信这个培养了岳飞、袁崇焕的民族!”

“我打心眼儿里相信这个民族,相信这个民族潜藏的巨大能量。大汉,这个民族不会被人永远愚弄!无论是你所谓的和平国度,还是那个欺压在我们头上五十年的独裁帝国,都将被人民砸个粉碎!真正的大汉,将用每个大汉人的手,创造出来!”

“再过五百年,你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但是榊原秀夫,自然界里,没有竞争的生物是走向没落的生物。这个世界上各个国家之间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不断发生斗争,但这也许正是人类得以繁衍不息的奥妙所在。大汉的博大、东瀛的顽强、美利坚的进取、德意志的认真……这些特色鲜明的民族,我实在无法想像他们被混同成一个四不象,将是什么样子。民族和国家的界限,也许很久以后会慢慢消失吧,但绝不是现在。你说我逆天而行,真正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恰好是你,榊原秀夫!”

这团肉向后缓缓蠕动,喃喃道:“和平也是逆天而行吗?和平也是逆天而行吗!你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了方平,最强烈的电磁波即将发射,你已经没有办法,哈哈,哈哈!”

他一脚踏空,身子在悬崖边缘摇晃,声音忽然慌张起来:“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能让秋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这样丑陋的样子!方平救救我,我不能让秋看到——”

他已经从手掌的顶端跌了下去。我从手掌边缘探出头去看,已经看不见了,只听到他在半空中凄厉的哀嚎。这声音很快也被朦胧的水雾淹没。

“秋”是他妻子的名字。

似乎听见了榊原秀夫最后的呐喊,原本就阴郁的天空终于轰下滚雷,紫色的闪电在我周围跳舞。

素盏鸣尊高举的手臂开始崩溃,慢慢冲下弯曲,水泥表面崩溃了,钢筋一根接一根断裂,再也支撑不住整座雕像,素盏鸣尊化作奔雷般的乱石,不可遏制地朝地面砸去。如同闷雷化作了实体。

一场虚空中的大雪崩。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急速下跌的乱石间跳跃,朝主控电脑的楼层纵去。

岩石不断砸在身上,身体的各个部分都蠢蠢欲动。刚才发挥了超过极限的力量,现在报应来了。

背后的皮肤和脂肪已经在空中飘散,血珠顺着断裂的血管飘洒出来,如同失重状态下的红酒。

我一边吐血一边想,自己活不过一个小时了。

超级电脑素盏鸣尊忠实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准备将编写的“历史”转化为程序,通过人造卫星,输送到地球上每个人的脑中。

天花板上不断有碎屑掉落下来,看来这里离彻底崩溃也没多久了。

“我们的能量足够支撑吗?”

“足够……完成计划。但是不太可能支撑身体了,毕竟这副躯壳损坏得太过严重了。”

“那也很好,能够在一起死掉……”

我靠在主控电脑,也就是那棵“树”上,脑后伸出一根粗壮的触须,插入主机——事实上,我的膝盖以下部分已经崩溃分解,还原成基本粒子,消失了。

一点儿也不痛,真的。

这种级别的电子对抗需要消耗大量能量,我几乎关闭了身体所有部位的活动,将多余的能量全部用来帮助妙舞。

我们并不需要摧毁素盏鸣尊,也根本没有那个力量来摧毁它。只要在它输送出去的信息里,添加一点点小礼物……

从墙上的显示屏来看,素盏鸣尊已经发动了洗脑程序,大量信息通过发射站,发往环绕着地球的上百颗人造卫星。

妙舞及时地拦截了信息,在庞大的数据库前面,加入了及其简单的内容。是的,非常简单的信息。

监视卫星将画面切换到美国纽约,这是头一个将被洗脑的城市。

电脑上的数据显示,除了卫星之外,全美一共还有上万条宣传飞艇,准备播送联合政府的辉煌历史以及领袖讲话。

市民们正遵从最高领袖的指示,涌上街头,准备聆听最高指示。

一条宣传飞艇慢慢穿越自由女神像,下方大屏幕逐渐出现信号。上百万人……或者说这个国家的上亿民众,正在热切地等待着全世界的领袖。

但是……他们等来的却是……

虽然从间谍卫星传送过来的图像中,无法听见他们的话,但我似乎还是能想象的到人群的**,也许首先是一个孩子发现的,对,那些不同寻常的发现,总是首先由可爱的孩子们找到。他也许会指着宣传飞艇叫喊:“看爸爸,那是什么?”

整个美利坚共计一万零九千只宣传飞艇,以及所有卫星电视、手机、商场大屏幕上,出现的全都是……

星条旗。

与此同时,《星条旗永不落》的歌声从每一个喇叭里响起。

是的,我们也许无法在短短数天的时间里编写出原本的历史,但我相信真正的历史不会被抹杀,只要一点启发,人就会找到自己的家园。

整个美利坚在刹那间沉默下来,人们静静地聆听这首似乎从未听过,但显得如此不同寻常的歌。这首歌是那样熟悉,就像每个礼拜都要歌颂的圣歌。那面旗帜是如此耀眼,似乎打开了所有人心中封闭的大门。

我看到人群发出骚乱,人们不约而同地张开嘴,跟着节奏轻轻地哼唱,一个接一个,老人和孩子,即使通过几万里的卫星,这种澎湃的声音还是给人以深深的震撼。

接着,在莫斯科,在伦敦,在巴黎,在巴西利亚,在新德里,在开罗……

每个民族都找到了他自己的圣歌。

最后是大汉。

我的心情如此激动,同胞们,你们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道路吗,你们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吗?

卫星切换了数十个大汉各地的画面,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们沉默地等待着。

那些宣传飞艇,静静地在各个城市的上空游弋,几乎同一时间,他们似乎停顿了,对这从未发出过的信息感到奇怪和天生的恐惧。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但是随后——一面鲜红的旗帜在宣传屏幕中冉冉升起。

这是一面多么令人激动,多么令人沸腾的旗帜,这是一面包含了多少爱恋、多少期盼的旗帜!这面由五颗黄色的星星点缀的旗帜,牺牲了多少志士的鲜血才将他升起。今天,这面旗帜重新出现在了人民的眼前,我相信人民也会赋予他全新的含义!

整个世界五分之一的人惊呆了,用有些茫然疑惑的眼神看着这面旗帜。即将沸腾前的水,总是显得那么平静;即将爆发的暴风雨,现在还是空气中凝重的水滴。

一个声音、千万个声音骤然打破了这宁静,头一句歌词就显得那么不可阻挡,那么慷慨激昂:“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是的,起来!赶走那些骑在我们头顶上的人,撕开那些欺骗人的面纱,起来,起来,起来!

“用我们的血肉,组成我们新的长城……”

雄壮的歌声继续。这首全民族的战歌是那样嘹亮,那样彻底地表达了沉默的情绪,有些人接受不了这个刺激,抱着脑袋四处乱窜。但大多数人还是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是的,敌人的炮火还很凶猛。现在敌人们改变了策略,用欺骗、用冠冕堂皇的法令,用“民主”“自由”这样的词汇,用学者教授们的言论作为炮弹,轰炸我们,压榨我们。让我们冒着他们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开始只有一两个人能够跟上节奏,但随着宣传飞艇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从人们嘴里自然而然地吐出了歌词,好似那歌词原本就长在他们心里似的。是啊,这首圣歌是不会轻易被人们遗忘的,这首歌诞生在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是这个古老文明决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最坚决的怒吼,是那些笨拙质朴的汉子,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热爱!

这首歌被残暴的侵略者禁止过,被狡猾的剥削者掩饰过,甚至被愚蠢的统治者无耻地篡改过,把对这片土地的爱改成了对某个独裁者谄媚的歌颂。是啊,他们怎么能不禁止,怎么能不掩饰,怎么能不篡改?因为这首歌,正向那呼啸的炮弹一样砸进了他们的心里。但是他们的禁止、掩饰和篡改,又怎么能阻止这枚用最后的血泪和怒火铸造的炮弹啊!

十四亿人,老人和孩子,工人和农民,教师和学生,所有真正热爱这片土地,真正热爱那些和他们留着同样血脉的人,一起开始唱这首战歌。他们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吐着——人们有太久没有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了。但他们终于能够用自己的胸腔和這首歌共鸣,让这首全民族的圣歌响彻云端。这首圣歌,从黑龙江畔升起,盘旋长城内外,翻腾于滔滔黄河之中,奔驰在内蒙无尽草原,纵横青藏高原的万里旷野,俯冲进沃土千里的巴蜀盆地,流连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缠绵桂林山水,在珠江两岸到达最慷慨激昂的段落,到天涯海角奏响最后一个音符!

人们不知疲倦地唱啊,唱啊,一直到宣传飞艇换了画面,出现榊原秀夫呆板的面孔和那块虚伪的政府标志,一直到洗脑电波开始发挥作用。

人们还在唱着。

他们的眼里疑惑还多过觉悟,那些骗人的玩意儿又在他们的脑子里乱钻,在释放病毒。

但是我相信这一天绝不会长久了。

即使洗脑电波周而复始地播送,播送一万年。一个民族只要还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

能量已经耗尽。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我挣扎着爬到窟窿口,看着天际明朗的蓝天,一道难得的彩虹纵贯天际,如同接引我们的神梯。远远地,可以听见许许多多人在唱着那首歌,一刻也不停息。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叫人不想起来。

就这样去吧……

“妙舞,我感觉很舒服。”

“是啊,我也一样。阿平,有一件事,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嗯?”

“我们将会有一个孩子。”

“什么?”

“昨晚潜入电站的时候,我用过军用网络,潜入了以前改变我们的研究所,那里还冷藏着关于我们的各种样本。我修改了电脑程序,提取出你的**和我的卵子。现在,应该已经被送往专门提供人工怀孕服务的医院了。”

一时间,有万种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眼睛被金色的阳光照射,不禁留下泪来。

一个孩子……

我们的血脉,将在那个孩子身上得到奇妙的延续。

“但愿他能够生活在一个和平自由的年代……”妙舞喃喃道。

“只要他拥有争取和平与自由的胆魄,那就一定能亲手创造一个幸福的世界。”

妙舞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像是用久了的老式唱片。我眼前的世界失去了色彩,随后变得越来越粗糙,景物逐渐蜕变成一些立方体组成的奇怪东西。

恍惚中,我们似乎回到了临州城的小巷,刚刚下过雨,石板路有些湿滑,我们的裤脚沾满了墙边的青苔。

两朵被雨水打落的嫩黄色野花,顺着墙角的沟渠向小巷深处荡去,最终归依于黑色的泥土,静静沉睡在一起。

我们到家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