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我惊呆了。

站在大楼出口,站在六月的阳光下,站在青天白日里,仍旧感觉到不可遏制的恐惧。

末日降临。

脚下是一道宽大的台阶,自上而下,横着十来具尸体。也有仰面躺着的,也有趴着的,也有折在台阶上的大花盆里的;有浑身上下看不出伤痕的,有中了枪伤的,有手脚断了的,也有四分五裂,不成人形的;有穿着西装,有穿着便装,不过还是以警装和军服居多。台阶下横着两辆卡车,有个人似是想从车上跳下来,却没有落稳,头在地上砸出了**。

台阶下面,是个大广场,市长原可以在这里发表演说,可是现在,除了横七竖八躺着四五辆翻转的汽车和它们遗留的爆炸残骸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地上,左一滩右一滩干涸的血,都是人形。可是原本该躺着的尸体,却全都不见了。

从这里望过去,市政府的围墙外面,远近横着一些楼房,楼房外面,不知哪里升起几道黑烟,除此之外,唯有一群麻雀在半空中掠过,他们也不声不响。

这是难言的感受,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唯有自己当作拐杖的斧子在地上磕出的响声。一阵轮胎烧焦的气味,多少让人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整个世界,只剩我一人。

整个世界,只剩我一人!

我怔了一会,往下走几步。那几个死去的士兵身上,倒有些武器是不错的。拣了一把手枪和一支还完好的自动步枪,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可是就算有了这些,士兵们不照样被杀死了么?枪械,也没什么大用的。

真正的好东西是在广场,一辆侧翻的汽车里找到的。那是辆白色的救护车,喷着红十字标志。我在车里一阵翻找,找到几个急救箱,里面有口服的葡萄糖和淀粉营养剂。把他们全都吞下去,胃部立刻感觉到一阵刺痛——它好似老旧的机器重新获得了燃料,慢慢发动起来。

此外,还有包“中南海”和一只zippo。不知是否车子的主人留下来的,这可真算救命仙丹!

肚中有了点东西,又深深吸了一口烟,脑子却还是麻木的。我差不多坐到关节都凝固了,直到——

“救我!”

这声音一下子劈进脑海,把我激得跳了起来。四处环顾却连半个会动的生灵都看不到。正当要重新坐下时,更加清晰的呼喊再次传来:

“我需要你,你在哪里?”

这是妙舞的声音,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叫一声:“我在这里!这里!”同时拼命挥舞手臂,四下寻找她的身影,直到脚下发软被死尸绊倒,才不得不沮丧地承认,那声音只是脑海里的幻想。

可是……也许这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是真的。妙舞可以影响我的脑波,这是她发出的,只有我能够接收到的讯息。我的女神正在城里某处受苦,期待她的奴仆能够前来,斩断一切邪恶。

“这是真的。”我对自己说,“相信吧,你这软蛋。若你不信妙舞还活着,那么又何必再战斗下去?无论如何,城市已经没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救自己,和妙舞。”

还活着的妙舞。

请稍等片刻,我会来,一定。

整个上午,我不敢出市政府,只在广场上乱转。如果要逃离城市,汽车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恨我从未学过电影中的角色那样,随便找辆汽车,拉出电线一触便可发动的本事,更何况一旦出了市政府,路上难保不被丧尸袭击。

除此之外,食物和水都是大问题。如有可能,还需要换上干净利索的衣裳,丢掉身上这套破烂——还需要更加强力的武器,以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丧尸。虽然到目前为止,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可是我仿佛能听到,无数渴血的喉咙正在发出咕哝。

过了中午,还是一无所获,我决定冒险进入市政府大楼。

和上次来时相比,大楼旧得吓人,好似在另一个时空度过了数百年时光。扑面而来的蛛网,吱吱哑哑的大门,碎裂的玻璃,还有走廊里无风自动的漫天废纸,都叫人毛骨悚然。

毫无疑问,即便在楼梯地转角突然跳出一头丧尸,也不会让人感到有何奇怪。

可是没有。

我从一楼顺着楼梯爬到六楼,只看见一间间办公室里,摆放着杂乱的办公用品,还有喝了一半的茶和打印好的文件,都积着厚厚一层灰尘。好似原本正在工作的人,一瞬间被夺去了生命。

可是那些尸体,或者说丧尸在哪里?难道全离开了城市,向整个世界扩散?

叹了口气,正要离开面前的房间,无意之中却看见墙壁上有数个凌乱的手印。

这灰尘想来也是这两日结的,能够在这上面留下手印,可见不久之前也有人来过了。

或者,丧尸回来过。

窗帘呜呜地掀了起来,刮进一阵阴风。我吓了好一大跳,却听楼上传来了个尖细的声音——“救命呀!”

这是人的声音,丧尸决不会这样叫的!

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手心一下子冒出了热汗,攥了攥消防斧,好似掌握了无穷的力量。那人又叫了一声,这回却听不出是什么意思,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七楼。

七楼是市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特别宽敞豪华,所以也显得格外破落。走廊一边只有四个房间,中间就是市长办公室。此时,有个人正狼狈地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看到我之后,一时愣住了。

这人正是前几日被我劫持过的李真副市长!

虽然不齿他的为人,可是在这个时候,只要是个活人,哪怕再怎么罪大恶极,也是好的。

他满头都是油汗,双手却被一副手铐反扣着,大约扣了很久,手腕上一圈皮已经擦破,变成两个红圈。他也认出了我,高声叫道:“方平救我!”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炸出一声枪响,李真应声倒地。

能够用枪的,自然也不是丧尸,我叫了声:“什么人?”小心地进去。只见宽敞的办公室里,有个衣衫肮脏、头发披散的人陷在办公桌后面的真皮沙发里,手上还握着一支正冒烟的枪。

我到的时候,他正试着把手枪塞进嘴里,一见到有人进来,又把手枪取出来,好似有些不好意思,颇具威严地问道:“你是哪位?”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吻颇像电视上经常可以看到的本市市长高行周,可是高市长却绝不会这般颓废和苍老的,说他是高市长的父亲,大约还像些。

但这个时候,还坐在市长办公桌后面的,除了市长本人,大约也没有其他人了吧?

我道:“我叫方平,半个月前发现本市正在流行瘟疫,于是被你的人抓了起来,关在市府里。”

他吃了一惊的模样,昂起头来道:“我怎么不知道?”随即又颓丧地垂下头去,摇头道,“罢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否则也不会搞得临州城变成这副模样。年轻人,趁现在日头还大,快逃吧。夜了,便来不及了。”

高市长这个人,在坊间的风评里,实在还不能算差。因他在就任期间,既没有爆出经济上的丑闻,也没有***,反倒还为城市建设,做了不少有力的工作,这在当今的官员里,也算不多见的,很前任王市长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平日里如果见到他,我心里说不定还有些崇敬。

现在只剩下鄙夷。

说到底,他是这座城市的主官,无论公司再怎么势大,李真那样的人再怎么腐败,黑道再怎么强横,只要他在疫情初现的时候及时向上级汇报,那便不会酿成惨剧。这城中数百万生灵,岂非都是为了他这一个“保持和谐”的决策,枉送了性命。

我不动声色地问道:“您呢,市长?”

他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怔,抚摸着手中的枪,喃喃道:“我不走了,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就没有打算再离开,原想在这里退休的。我爱这座城市,我想她好,想她成为全国、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也许是错了吧?年轻人,也许你在恨我,恨我当时没有向上级汇报,反而把消息封锁起来,搞得现在不可收拾……也是没有办法……我会付出代价的,年轻人。”

他重新把枪管塞进了嘴里,正要开枪。我俯身上前,握住了他的枪。

“高市长,请听我说一句,好吗?”

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终究顺着力把枪再次抽了出来。

“除了死,没有办法赎罪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道:“高市长,我只是想和你说,无论你的出发点是什么,这场瘟疫是在你的默许下长成的。外面变成丧尸,正在游荡的人,那些把你当成父母官的人,每一个身上流出血,掉下肉,都有你的责任。那是几百万生命!”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却没有反驳。

“你也许以为,死,可以赎罪,就算付出了代价,可以获得死者的原谅。我告诉你,不。我不能代表别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鄙视你,憎恨你,我想要一寸一寸剐下你的肉,可是那样也难消解心头的恨!即便你死一万次,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这个人渣。你比那些贪官污吏还要可耻百倍。”

“……你有理由憎恨。”

“高市长,你就要死了,可是一切没有结束。你不要以为死掉就可以逃避一切。如果这世界上有鬼魂,那么几百万惨死的幽魂正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如果这世界上有地狱,那么你必将堕入最深的牢笼,受尽一切苦楚,永世不得超生;如果這世界上有轮回,你将永堕畜道,变成最低贱的虫豸,绝没有再次成人的机会——这是我,一个临州市普通市民对你的诅咒!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我重新把枪插回他的嘴里,枪管擦过牙齿,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他的身后是一道落地玻璃,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清半个城市。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落地玻璃上出现一块红色的扇面。那些血和**泼在玻璃上,又渐渐向下滑去,变做一条一条的栅栏模样。

好似一个血色的牢笼,死死困住了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