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许,望月楼二层大厅的灯火突然暗下来,喧嚣的宾客们先是一惊,随即若有所悟地渐渐变得安静。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向中央处,正掩在幽暗之中的圆形舞台。

不过,雅厢中已然让出首位侧坐在旁的即墨贞,目光却悄然移向席位上首泰然端座的中年男子,也就是适才她用以威胁玉颜公主的乐贤王——姬仁孝。

在他与姬无邪刚刚移驾至她厢时,那几句寒暄之后,这位九王爷便未再多言,除了偶尔与清远王饮上杯忘形酒,便始终盯着场中舞台,似乎一心盼着曾被他盛赞为“绝世名伶”的舞伎公孙情出场

姬仁孝与当今周帝姬仁广虽非同母所生,但面容却均承袭了先武帝的俊美,尤其眉眼间颇多相似之处。只是与祈帝相比,这乐贤王少了几分英伟狂霸几气,多了些几分风流倜傥,似乎这多情王爷之名并非虚传。

忽然一串锣鼓点打破二楼满层的沉静,即墨贞亦不禁讶然看向舞台,但见倏尔亮起一柱金色柔光的舞台上,妆容浓艳、戏服华丽的公孙情,竟是以花旦姿态亮相在那束光线下。看来这位以歌舞著称于世的名伎,今日却是要唱上一出戏曲小调了。

果不出所料,风姿绝世的公孙情水袖高高抛甩而起,圆润清秀的嗓音唱出的,正是京都近来最为流行的一出折子戏。

由于周国向来崇文,尤其传至周祈帝这里,更是可谓成为文儒乐伎有史以来的全盛时期。这单从重文擅乐的风家迅速崛起、虞莫孤以儒名被召入京为官,以及即墨贞以《朝凤》曲便官拜正三品御音司主,便可见一斑。

而这些能歌善舞的乐伎在周都洛城,更是极受追捧,周宫之中有大批乐师、宫伎自不必说,各官府中亦有官伎,世家大宅中亦有其私会,就连军营之中皆有军伎。

各大户人家更是以蓄伎多少,作为显示自家实力的方式之一,因而众世家中蓄伎多者有成百甚或上千,即便少的亦有会数伎可供待客取乐,附庸风雅。

据传这乐贤王府中,便已蓄有近千名乐伎,是京都乃至整个周国,甚或东蒙大陆之首!

想到这里,即墨贞心头忽然蹿上几许异样来,许是她多疑之固,总觉得这看似“风流雅趣”得有些荒唐的九王爷,未必便若表相那般简单……

“你今日可是将玉颜气得不轻,小心日后她找你麻烦。”

公孙情一亮嗓,台下顿时便沸腾起来,就边尊贵如乐贤王都满面堆笑地连连拊手叫好,偏偏唯有清远王姬无邪,却是趁此时机凑近即墨贞去谈论起别的话题。

“令皇妹可是堂堂公主之尊,即便她要找我麻烦,又有什么办法呢?难不成为了日后不被找麻烦,她今日要打我,我便应当将脸面凑上去任她打才对吗?纵然玉颜公主是王爷的宝贝妹妹,亦恕莫独无法那般委屈自己

。”

虽是明知道姬无邪与华贵妃所出的玉颜公主并不算亲近,即墨贞才故意这般说,但心中却也着实这般想的。

如今的她,已然再不会为了任何人或任何事去行委曲求全之举,并非是无人值得她这般,而她已然深切体会到,即便万般委曲了自己,亦未必能让想让她“委曲”的人心满意足。相反的,往往她越是退让,那些人便越会得寸进尺。

既然委屈自己和退避忍让,并不能解决所要面对的问题,那么她双何必去委曲?

“莫独自然不需委曲了自己,今日之事分明便是玉颜在无理取闹,亦是她在自取其辱!适才那般情况,即便你要委曲求全,我亦不会坐视不理的!只可惜,你总是不给我替你出头的机会……”

说到此处的姬无邪,不由得喟然长叹一声,忽然觉得像“虞莫独”这般自立坚强的女子虽好,这般情况时却未免让他有些无力。()

若换成普通女子,必然早已被玉颜公主的气势和身份吓得不敢造次,那样他自然便可以抓住时机,一展英雄救美之姿。

可是反过来再想,若她真是那般怯懦的女子,最初又岂能惹得他心生好感,乃至于会有其后的心存庇护呢?

人的情感,果然是最为矛盾的东西!

“这种小事,哪里需要劳动到王爷的大驾呢?”

见他露出淡淡的忧伤,即墨贞不禁微微觉得好笑,但吐出口的却是安慰之词。

“辛夷,贤妃娘娘对你可是寄予厚望的,而我若从娘娘那边论起来,还应呢你声表哥呢,所以自然要尽全力襄助于你。既然已经入了京都,参与进这波谲云诡的争斗中来,若连这点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又如何能帮得上你?”

眼见乐贤王与其他人一般,皆是全神贯注于台上唱作俱佳、身姿如画的公孙情,即墨贞方才又压低声音,耳语般地向姬无邪道出这番话来。

“莫独,可是我并不想……”

姬无邪闻言眉心轻蹙,只是他欲解释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又一轮叫好的欢呼声淹没下去

“难怪九王爷会送给公孙情‘绝世名伶’四个字,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即墨贞亦跟随众人拊掌称赞起来,摆明不打算再与姬无邪过多私谈,毕竟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再说太多。

上座的乐贤王虽仍未出声,但唇畔笑弧却暗自加深了几分,如含春水的眼角余光,不禁向坐在清远王身边的这位文殊阁少保,又多瞥了几眼。

但见她黛眉微挑,凤目含媚,面容如传言中一般透着股狐仙般的妖娆。但那漆黑如深潭般的眼底,却隐隐蕴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与冷漠,衬得她整个人的气韵都倍显神秘悠远,引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

乐贤王侧目间微微闪神的功夫,舞台上的公孙情以将一曲哀婉缠绵的折子戏唱罢,大厅中的灯盏重又被燃起,一时间灯火通明,直耀得台上那抹艳色身影愈加风姿无双,亦惹得台下众人的掌声更甚。

但那公孙情却只是向四下里福了福身,甚至都未多道声谢,便翩然若便地步下台去。

大多数人虽发出不满之声,却并未多做阻拦。毕竟能登上望月楼二层的,皆是在京都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不比能高登更高楼雅间的地位,却比不会像寻常小酒楼中的地痞泼皮们一般,缠着乐伎耍无赖。

但事有例外,这所谓的人中龙凤里,难免亦会掺杂进几个不长进的纨绔子弟。

“美人儿,别刚唱完就走啊,过来陪爷喝几杯!”

很是典型的调戏语气与说话方式,而那说话之人则是个油头粉面,穿着软缎绸衫的富家贵公子。

此人生得倒不算难看,眉眼还颇为清秀精致,再加上锦衣华服更是被衬出了几分贵气。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因饮下忘形酒而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再加上那过于瘦弱单薄的身形,便显得有几分怏怏病态。

这贵公子的声音喝不算太高,却足已让众人都听得分明,但那公孙情却仿佛充耳不闻,反倒加快了脚步,已然走下一级阶梯

“你是聋了吗?没听我家公子让你过来吗?!”

若说那贵公子嚣张无礼,他身边小厮便愈加狗仗人势,竟跑上前径直去扯公孙情的戏服衣袖,不想她仅犹如甩水袖般的手臂一扬,便将堂堂男儿身的他掀倒在地。

“真是给脸不要!”

贵公子见状一扫满脸嬉笑,手上还端着琉璃杯便猛地起身,脚下依稀还有些虚浮摇晃,但身形却是奇快,眨眼间便已然将公孙情的手腕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你这人,真是……好生无礼!”

公孙情又惊又气地挣了挣手腕,却发现这看似病怏怏的贵公子竟颇有些力气,以她自幼习舞还曾学过几年刀马旦的功力,竟然亦挣不脱他的钳制。

“既然美人你敬酒不肯吃,便乖乖来喝下爷的这杯罚酒吧,否则休乖爷做出更‘无礼’的事来!”

说话间,那贵公子已然将手中琉璃杯送到公孙情涂得艳红的唇瓣前,几滴因晃动而溅出来的嫣红忘形酒,在她涂得雪白的脸颊上染上几点梅花般的痕迹。

原本身为歌舞伎者,别说是在这公开献艺的酒楼,便是在大家府地之中,亦是难免需要陪主子或宾客们喝上几杯,陪笑以待甚至沦为妓女般送上他人床榻的。

但这公孙情却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清高,竟是紧抿双唇抵死不肯喝上一口酒,犹如并非见惯风月的名伶,而是什么矜持的富家千金或官家小姐般。

“这是谁家的公子,这般不识礼数!”

见乐贤王眉心轻蹙却迟迟没有发作的意思,即墨贞便猜到这位当众调戏公孙情的贵公子,只怕身份并不简单。

“莫独不识得他并不奇怪,这是公冶家的险些遂出门去的一个庶子,算是敬字辈里最无用的一个,据说已然被自族谱里除了名。”

姬无邪语带轻嘲,看向场中贵公子的视线更带着丝鄙夷,显然对这位公冶家庶子亦很是不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