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今天会议就到这儿。大家辛苦了。”陆励成放下手中的钢

笔,对已经连续加班一个月的同事们说。

听见头儿这句话,会议室的成员们顿时都松了口气。这个月以来,他

们基本都住在公司日以继夜地加班加点,ru公司收购计划第一阶段启动至

今不敢有一丝懈怠。今天从早上开会到现在已经用了五个小时,终于可以暂时休息几天。

“大家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陆励成边收拾手中会议资料边对已经累得七倒八歪的属下们说。

“就楼下茶餐厅吧。”一位属下靠在椅子上建议。

“嗯,我喝杯鸳鸯奶茶就好。”另一位同事蔫蔫地说。

“我要冰火菠萝油。”一向注重仪表的助理shally打着哈欠。

看同事们精神状态都很萎靡,知道他们这一个月都累得不轻。

“这样吧,大家先回家休息。等第二阶段结束后,一起请大家吃顿好的。”

陆励成微笑地对同事们提议道。

“谢谢,elliott。”早就累得想马上回家睡觉的同事们,听头儿这样一说马上异口同声回答。

回到办公室,陆励成拿出今天会议的资料和自己拟定的修改方案准备

发邮件给远在美国的总部还有sean。

不知不觉,他在上海分公司上任已经近半年。在这半年时间里,他不

但出色完成了ax公司的case更拿下了ru公司的收购计划,而前任留下的烂

摊子已经理顺并进入正轨。这短短半年的表现,总公司相当满意。已经明

确发话,只要此次收购计划一完成,他便会调任去华盛顿的总部任职。

从分公司的经理一下升迁至总部任职才用了短短半年,在mg公司也是

鲜少的。事业上的成就,是陆励成最大的满足。

“shally,你怎么还没回去?”见到助理端着咖啡进来,陆励成笑着问。

“看上司还在加班,身为助理当然要分担点。”shally笑眯眯说。

在这半年时间以来,shally和陆励成已经是最完美的拍档。虽然上司

工作量巨大,可是他的工作能力让shally深深佩服。不但把之前的烂摊子

全部抚平,还为公司拉了好几个大case。

“你回去休息吧,过会儿我也走了。”说完,开始收拾手头的会议资

料。今天,他和钟皓天约定见面谈房屋装修事宜,还有些收尾工作,新居就完成了。

“好,elliott回家好好休息。”shally转身带上门离开了办公室。

随着ru的收购计划一步步接近正式启动,陆励成也进入正轨忙忙碌

碌。幸好钟皓天是个可靠的设计师,并了解他的心意。新居在他放手全权

委托后,不但按时完成任务而且很不错。今天难得空闲点时间,想再谈些收尾细节工作。

‘我半个小时后在餐厅等你。’陆励成在开车前发了个短信给钟皓天。

但车开了近一半路程,依然没有得到钟皓天的回复。这是他认识钟皓

天以来从未发生的事情,这人一向负责认真,不由得开始有些担心。犹豫

了半天,拨通ian的电话准备问个究竟。

“喂,ian。我联系不到钟皓天,本来约好一起谈装修的。”陆励成的声音有些着急。

“elliott,你不知道吗?”ian断了下声音继续说,“皓天的孩子昨

晚发烧进了医院,早上他打电话来请假。估计一忙忘记和你说,要不是事

务所现在因为case的事情都焦头烂额,一定去慰问他。”

车缓缓停在十字路口,陆励成顺口问了哪家医院。

钟皓天在陆励成心里,是个心思细腻又体贴的人。无论是否孩子进了

医院,他不会忘记通知自己,况且还让自己空等。方才短信发了好几个,

都没有回音。越想越有些担心这个朋友,孩子一定病得不轻,以至于连短信都没有回。

原本打算回酒店休息,心里依然放心不下甚至有些不安。拿起手机再

次发了个短信给对方,依旧没有回应。车行驶下个路口时,他决定去医院

探望。问了ian详细的情况后,来到了医院。

※ ※ ※ ※ ※

陆励成很讨厌医院呛鼻的消毒水味道,长长的走廊上病患、医生在身

边匆匆而过。滴滴嗒嗒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病痛的呻吟声、咳嗽声,

还有医生、护士,他似乎回到了那个孤单的雨夜,独自一人躺在那张硬邦

邦的躺椅上,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的点滴**灌入自己身体

里。那种孤独,他感到有些恐惧。而他睁开眼,居然见到那人坐在身边,

浅笑望着他。那刻,他发现自己得到了一种救赎。

一步步,在医院的走廊接近ian所说的病室。来到门口,映入他眼帘

的是个憔悴的父亲守候正在打点滴的昏睡孩子的画面。

“皓天。”蹲下身体,轻声道。

钟皓天趴在安安病床前,嘴边冒出些胡渣,枕在手臂上睡着了。听见

声音,慢慢睁开眼睛见到陆励成瞬间,有点茫然。

“你这样会感冒的。”陆励成环顾周围,发现没有可用的衣物,便脱下西装给他盖上。

他见到钟皓天布满血丝的眼眶边有些泪水,心不知为何,狠狠揪了

下。他认识的钟皓天,是个坚强不会低头的人,尽管身体的缺陷让他变成

了一个残缺的人。可是,他周围没有几个比钟皓天更要强的。现在,忽然见到他这样,心里不是滋味。

似乎还在混沌的钟皓天,忽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拿出西装口袋中的

手机,发现里面都是陆励成的简讯。抬眼,满目的歉意。眼中的血丝,在

头顶白炽灯的照耀下一清二楚。

“没关系。”陆励成急忙微笑安慰他,“安安怎么样?”

提及安安,他见到钟皓天的眼神一紧,抿嘴低下了头。灼眼的白光在

头顶闪了几下,看不清他的表情,脆弱得就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陆励成

抬手愣了几秒,终究没有将手抚上他的肩膀,忍住莫名的情绪轻声问道:

“很严重?”

慢慢掏出一张纸捏在手里,抬起头看着陆励成。

陆励成接过那张纸,是张病危通知单。心下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以为

孩子只是普通的发烧。ian看样子也不知道情况会这么严重,可是为什么钟皓天什么都不说?

把钟皓天拉出病室,让他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好休息一下。买来

贩卖机中的热咖啡递给他,虽然春季中的上海并不寒冷,但是他看钟皓天的脸色很差,唇色泛白。

“医院有时候比较夸张,小手术都会写的很严重。孩子发烧很快就会

没事的。”陆励成知道这话无知又可笑,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去抚慰现在仿

佛失去主心骨的钟皓天。他整个人就好像被掏空一样,在风中摇摆飘荡。

钟皓天摇摇头,懊悔地把头埋进手掌中。

他不说,陆励成不会多问。只是静静陪在他身边,眼前来来回回的人

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他们不会在意接近崩溃又无助的绝望父亲,也不会留

意在身边眼神柔和甚至带着疼惜的另一个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钟皓天情绪稍微稳定了些。在纸上慢慢写,可能心情

还是不能平静,断断续续记忆有些乱,但是,陆励成整理了下这些句子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原委。

原来ian的事务所因为接了政府的case,全体都没日没夜在忙。唯独

钟皓天没有参加此次case,外地的合作供货商又忽然出了点纰漏,百般无

奈下让钟皓天出差去了趟外地。而安安则寄放在ian的家里,由他太太照顾。

谁知道回来后。钟皓天感觉自己有点累,可思念孩子就迫不及待接回

了家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重感冒,搂着安安睡了一晚上。结果第二

天小孩就发起高烧,他急忙连夜把儿子送进医院,什么方法用尽,安安依

然高烧不退。如果是普通孩子还好,但是安安有地中海贫血,细菌感染反

反复复,到现在还没完全退烧。医院在中午开了病危通知给他,钟皓天顿

时失去了方向,一直守在孩子身边只给ian请了个假,所以,没留意陆励成发的简讯。

他非常后悔,自己得了病还不自知,害得安安也得了病,发起高烧。

想到此,一行眼泪从钟皓天眼底流下,碰碎在他的手掌上。抬手抹去自己

的眼泪,别过脸倔强地看着窗外,不想让别人见到自己这副模样,他现在不能倒下去,他要陪着安安。

“你饿了吧,我去替你买个盒饭。”忽然身后陆励成出声道。

转过身,见到陆励成嘴角弯起个温和的弧度看着自己。他从来不知

道,原来陆励成会带着和颜悦色的口吻,甚至和讨好的味道询问人。原本

心神恍惚的情绪,稍微有些聚拢清明。这样的朋友,这样的陆励成让他感激不已。

可是自己,实在没胃口。

“不管怎么样,吃点东西。安安,还需要照顾。你也说你自己病了,

病了就要吃饭,还有,医生开的药你吃了吗?”陆励成知道他没胃口,可

是他更担心钟皓天随时倒下。

药?纷乱的思绪想了下,记起医生的确开了感冒药给自己,放在了安

安的床头边。对陆励成点点头,然后在纸上告诉他别担心自己,希望他能

回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就好。

走出医院大门,天空已经成了墨黑色。周围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陆

励成走进一家饭店,点了两个素菜和一碗汤打包准备给钟皓天送去。

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想必都是赶着回家和家人团聚。忽然觉得,自

己和钟皓天有很多相似之处又有很大不同。他是忙于工作,鲜少和家人联

系,个性又喜静。钟皓天不同,他温顺个性原本应该和普通年轻人一样,

喜欢出去泡吧、和朋友闹。也许成为父亲后,他的担子不同了。可是,同

为男人,依然无法理解,他为何不将孩子托给前妻照顾。且不说男人照顾

孩子,不如女人来得心细,男人更要顾及事业,何况他身体自己还有问题。

不过血浓于水,如果自己得了重病,自己的父母一定也是像他这样心

急如焚。钟皓天习惯把这些重量压在自己身上,谁都不说。这次也是,明

明可以和他还有ian说的,朋友能帮就帮,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回想他

独自一人带着儿子在上海生活,就是自己再怎么要强,也办不到的。

在大家眼里,钟皓天是柔软的。总是带着微笑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和伤

痛,他不想让其他人把他当做特殊的人,骨子里却有着惊人的韧劲。但其

实,他也是敏感的。周遭人的眼神、口吻甚至一个表情,他都能察觉到对

方的情绪。他不敢踏进人群,怕受到伤害怕连累他人,心里也许还有点自卑。

想到这些,陆励成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把他观察得那么彻

底,就算他孤单一人站在人群之外无声无息,他都能找到他。如果说钟皓

天敏感得能察觉每个人对他的态度,那么只要他在,陆励成便同样能察觉到钟皓天的情绪变化。

走到半路,陆励成忽然想起什么,拨通了手中的手机。

回到病房,钟皓天坐在安安身边,用手不时抚摸他的额头。眼睛盯着孩子,生怕少看一刻就会消失。

“你先赶紧垫垫肚子,我替你看着点滴。”陆励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精神饱满,给他打气。

看陆励成为自己忙了大半宿,再怎么没胃口也不能辜负了朋友的一番

苦心。拿起筷子,味同嚼蜡地吃着饭菜。头有些迷糊,刚吃过感冒药可是

就是睡不着,孩子不退烧,他就放松不下来。

“皓天。”犹豫了会,陆励成忽然开口。

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饭菜的钟皓天,抬头望着陆励成。眼窝的黑眼圈,

和泛白的唇色让陆励成愈发担心。

“刚刚在路上,我忽然想起来,在北京有个朋友,他的父亲是血液科

专家。我打了电话问了些安安的情况,如果给他干细胞移植是最好的。”

看钟皓天认真看着自己,继续道,“如果安安有弟弟,那么匹配希望很

大。但是,安安是独子,你要不要联系前妻和亲戚,去做个登记?怎么也

是个希望,这样安安康复希望很大的。”

钟皓天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摇了摇头。

“我这朋友和我关系很好,他父亲和我在北京常常见面,没问题

的。”以为钟皓天怕麻烦他,陆励成解释道。

可是对方,仍旧摇头,表情很痛苦。

“是不是医药费问题?还是怕丢了ian事务所的工作?”不知道如何

帮助孤立无援的钟皓天,陆励成低头看着他的脸。看他总是摇头,有些急了。

“是不是你前妻?”钟皓天性格随和,而且婚后带着儿子却从未见前妻来探望过安安,

便不免对这位前妻心中怏怏。钟皓天无力地垂下头颅,答案还是否定。

陆励成知道一定不是钟皓天的问题,他恨不得续命给儿子。思来想

去,还是前妻的问题。能和钟皓天闹到离婚,又不管自己的亲生小孩,这

种妻子,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了。

“这样,你要不打个电话给你前妻?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儿子病成

这样怎么也要两个人一起承担。他不光是你的儿子,也是她的。她有知情权。”

陆励成想把钟皓天前妻先叫过来,然后具体谈孩子的治疗事宜。他不

想钟皓天一个人扛下所有的责任,这对他不公平。孩子是他们的,就应该

让前妻也承担起这份责任。

‘elliott,谢谢你。’钟皓天在纸上慢慢写道,‘可是,没用的。

不是真真的错,我不想打扰她的新生活,我不能再毁了她。’

“可是,安安怎么办?你忍心看他这样吗?”陆励成搞不清钟皓天

到底在犹豫什么,他那么爱孩子,怎么到了节骨眼反而是他这个外人在着急。

钟皓天拿起笔,在纸上停留了很久。纸,都快被笔尖戳穿时,慢慢写

下了一行字。陆励成看了眼,惊讶地抬头盯着钟皓天的双眼。

埋进手臂,钟皓天的身体有些颤抖。都是他造的孽,如果不是当初他

的自私,那么大家一切都会过的很好。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回忆如狂潮

般袭来,他一直在逃避过去的记忆,一直想忘记那些不愉快。可是,它们

已经刻骨地烙在他的骨骼上、血液中无法抹去。是他对不起真真,对不起

安安还有那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

突然,感到有人搂住他的肩膀。温度,从那人身上传来,透过衬衫温

暖他的五脏六腑,冰冷刺骨的回忆,慢慢淡去。渐渐恢复平静,头顶传来

个声音,像春天的暖风吹进在他心里。

“安安有你这个爸爸,是他的福气。那么有福的小孩,不会有事

的。”陆励成边说边拍着他的肩膀,手里捏着那张写着‘安安是孤儿’的

纸条,反复安慰情绪失控的钟皓天。

他听见自己身体深处,有一道闸门被一股巨浪拍得粉碎。那股狂潮,

涌进四肢、脑海和灵魂的每一处。

为什么这样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孩子,会让他心甘情愿视如己出;为什

么自顾不暇身体残缺,却能坚持到今天。这孩子,不是他的责任更不是他

的骨肉。这一切,他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

可是他明白一件事情,当钟皓天在自己面前无助傍徨的时候,他情

不自禁,搂住了他。那种感情,他来不及细想也有些不敢去想,他其实明

白,这种感情是什么。是什么,蔓延了出来。这种不该发生在他和钟皓天

之间的情感,像一个又一个大浪打在他的心里。

外面淅淅沥沥开始下起雨来,两个男人搂在一起难免被人好奇打量。

可是陆励成只想安抚钟皓天。

默默看着窗外黑夜中的雨水,他想起那天第一次见到钟皓天。那时,

他头发上沾染着雨珠,脸颊上贴服着发丝,背着图纸筒笔直站在自己的面

前,带着点倔强又有些脆弱,还有点惶恐。谁又知道,这个年轻又沉默无

语的设计师,将在自己生命中,就像这场牛毛细雨,浸透他的世界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