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酷暑的清晨,蝉鸣声阵阵响彻天空。

钟皓天下车,紧了紧领口的领带。今天是周五,原本应该全天去工地

却因为约了新加坡的blue moon的夏总裁而请假了半天,在家犹豫再三,

硬是被陆励成劝了过来。瞒着ian私下接活,他还是觉得十分不妥,可是

陆励成坚持让他过来试试,说怎么也要给他点面子是他推荐的。虽然见过

夏总裁一面,可是真的拿着稿纸来投标还是又紧张又感到对不起ian。

“先生,您找哪位?”门卫见钟皓天在门口举步不前便问。

‘我约了夏总裁。我姓,钟。’钟皓天拿出便签纸写道。

夏总裁年近不惑,blue moon是他父亲从小旅馆做到那么大的,在新

加坡是很知名的私人会所,这次决定在上海开第一家中国的私人会所分部

自然十分重视,亲自审核参与招标活动。陆励成说以前他帮过这位总裁,

所以私交还算不错。因为ian事务所关系,所以私下见面并未去公开场合

交图稿。夏总裁惜才这点小节并不拘泥,约了他在宾馆里的咖啡厅见面。

‘江南:水上、人、家。’钟皓天展开图纸慢慢说明。blue moon这

次在上海开的主题是江南水乡,钟皓天在mg那个case的空闲时间设计了这

套图纸。‘会所大门前是水池,水池之上为一个江南书生的白色雕像仰望

天空,负手而立拿着纸伞。而书生背后便是会所的大门,打开两侧是高挂

的红灯笼,然后是木栏、走廊。让来到的宾客,徜徉在江南的石路上、河

道边又感觉像回家一样悠然自在。’

夏总裁看着图纸和钟皓天电脑中的附带说明连连点头,他话不多只是

在倾听一般看着钟皓天打给自己的文字。等钟皓天独自介绍完自己的概念

和具体细节的一些设计后,微微一笑。

“认识elliott几年了,他推荐你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夏总裁喝了

口咖啡继续道,“钟设计师你的图稿我会考虑的。”

自从和杨真真离婚后,他就因为夏家和身体关系再没有接过大的

case。这次陆励成给他介绍的是新加坡最大的私人会所设计投标,这家会

所以艺术、品质出名,许多设计师削尖了脑袋都想有参加投标的机会。陆

励成替他得来这次机会,他已很感激并未奢望能中标。

※ ※ ※ ※ ※

外面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落地玻璃窗上被太阳晒得也炎热难当。安安

却用额头抵着玻璃,专心致志看着外面,撅着小嘴不知在嘟囔什么。

“安安,脏不脏?”陆励成看小孩几乎嘴巴贴在玻璃上皱眉把安安拉进厨房。

“叔叔,外面有小鸟。”安安仰起头乖巧坐在餐桌前等陆励成做早餐给自己。

虽然他们只相处了短暂的几天,但是安安和陆励成朝夕相对,孩子已

对他熟悉得很,说话也活络不少。

“有小鸟不是挺正常。”陆励成利索地给安安翻炒菠菜。今天安安的

早餐是一碗粥、菠菜和糖醋藕。孩子从小有先天性地中海贫血,需要补充

铁质,所以给安安的菜谱中,铁质实物是必不可少的。

“那只鸟是绿色的。”稚嫩童声带着不服气,那可不是灰色的小麻

雀。伸着脖子看了眼陆励成忙碌背影继续道:“我要吃荷包蛋。”

“好,你先把豆浆喝了。”安安很爱吃鸡蛋,这点和陆励成背道而驰。

无论是煎蛋、白煮蛋只要是蛋类都是安安的最爱,这点钟皓天很满

意。陆励成麻利的开始煎荷包蛋,尽量少放油、少盐。这些天和孩子相

处,也算摸出点门道,小孩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太阳公公今天生气

了、云阿姨去收衣服了,他只要附和点头就行,否则讨论起来没完没了,

如果不理更麻烦,不但会自言自语很久还会不停缠着大人问问题。

白粥里撒了些榨菜碎末,然后把菜端上桌。安安早就等得饥肠辘辘,

见到早餐上桌迫不及待拿着筷子开始动手吃起来。

“安安,昨天叔叔怎么教你的?”陆励成挡住安安的筷子说道。

“谢谢叔叔。”安安想了想说。

“嗯,吃吧。”陆励成放开手,“以后爸爸和别人替你做事后,你都

要谢谢别人,这是基本礼貌。”

安安边点头边吃,陆励成则在边上看着。见安安看着荷包蛋皱起眉

头,吃光了眼前的菠菜,粥也差不多见底了就是不碰荷包蛋。

“你不是说要吃荷包蛋吗?凉了就不好吃了。”陆励成把荷包蛋推到安安面前。

“不圆。”安安嘟囔了声,看了眼碟子上的荷包蛋就是不动口。

“荷包蛋怎么不是圆的,难道是方的?”陆励成不知道小孩又在闹什么别扭。

“这里有缺口。”安安指了指荷包蛋边缘处说。

“荷包蛋都是这样的,快吃。”声音有些不耐烦,陆励成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是问题!”安安嘟起嘴,端起碗把粥喝了个精光。看样子是在抗

议荷包蛋,所以宁愿喝白粥都不愿意把荷包蛋吃下去。

“什么问题?刚刚是你说要吃荷包蛋的,现在又闹什么?”陆励成实在搞不懂小孩的逻辑。

“这就是问题。”安安蹬着小脚和陆励成争论道。

陆励成坐在安安身边和他大眼瞪小眼,被噎得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安

安到底说的是什么问题,连教训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他再次意识到

口头协议决不能相信,明明自己要吃荷包蛋现在不但反悔,还指责全责是他。

“这个荷包蛋怎么办?”陆励成无力问道。

“爸爸会吃。”安安抿嘴说。

“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是不孝?”陆励成盯着安安说,“总是让你爸爸吃你的残羹剩饭,会被雷劈。”

安安听后睁大眼睛问:“什么叫雷劈?”

“就是雷公会生气,劈死不孝顺父母的小孩。”陆励成横了眼看看说。

“可是,这是问题。”显然安安根本没听懂,又绕进了死胡同。

陆励成叹口气,扶着前额有些头疼,无奈之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应该也和夏总裁谈得差不多了便发了个短信给钟皓天:‘你儿子不吃荷包蛋。’

‘一定不够圆,柜子上面有模具,你用那个煎蛋就行了。’不一会

儿,钟皓天马上回了简讯。

‘他反复唠叨问题是什么问题?’陆励成好奇问。

‘哈哈,安安说的是原则问题。’钟皓天笑着回道。

“叔叔,我想吃荷包蛋。”安安头耷拉在餐桌上对陆励成说。

“圆不圆味道都一样,你把这个吃掉不就好了。”把那碟荷包蛋再次推到孩子面前说。

“不吃!”安安对此很坚持,严肃道,“这个是问题!”

“不是问题,是原则问题。”陆励成哼了声,“你的原则还真廉价。”

‘那个荷包蛋放冰箱回来我吃。替安安重新煎个荷包蛋吧。’忽然钟

皓天又发了个简讯过来。

‘荷包蛋放冰箱再热多难吃啊,我吃掉就行了。我现在马上替他再煎

一份。’陆励成不忍看钟皓天总是吃着安安剩下的东西。有时孩子挑嘴,

钟皓天节约就自己吃孩子剩下的东西,让他扔了吧,钟皓天又觉得是浪费食物。

“这次够圆了吧?”陆励成用模具重新煎了个给安安。

“谢谢叔叔!”安安见到圆溜溜的荷包蛋开心而嘹亮地喊了句,马上拿起筷子吃起来。

小孩子的思维,陆励成永远无法理解,就因为个荷包蛋,差点浪费一早上的时间。

圆的荷包蛋和稍微不圆的荷包蛋味道有什么区别?他实在没办法和安

安同一个频率考虑问题。这几天孩子总体来说还算乖巧,除了那次用蜡笔

丢人后就太平多了。今天荷包蛋,还算陆励成能忍受的范围。安安和钟皓

天一样喜欢画画,只要让他拿着蜡笔就能安静画一个下午,所以陆励成给

安安买了一大套九十六色的蜡笔套装,让安安兴奋了一晚上。他只是希望

小孩能静悄悄画画就行,别在房子里面乱窜精力太过旺盛。

钟安这个孩子,让陆励成有点捉摸不透,并不是因为他没带过孩子,

而是他和别人家接触的孩子不同。曾经他以为他和普通家孩子一样,但是

这几天观察下来这孩子又偶尔意外懂事。小孩都藏不住心思,但是对于钟

皓天在幼儿园被叫哑巴,他被欺负的事情,竟然能真的只字不提。原本他

就没指望安安可以瞒住这事还想着怎么安慰钟皓天,可是安安再也没提

起。小孩都坐不住,尤其这样大小的,安安却可以拿着蜡笔一直画。他也

问过安安为什么可以拿着蜡笔画一天,他说以前都这样,爸爸不在,他一

个人能画一整天。可能,这就是从小寄宿在外的缘故吧。

他明明什么都会:刷牙、洗脸、自己穿小衣服甚至偶尔会叠小毯子,

在他看来还是挺独立的,但是只要钟皓天在,他就什么都不会了。偶尔这

孩子还神神叨叨的,和你熟了之后喜欢问问题,你要是有些不耐烦,他就

一个人一边画画一边念叨自己和自己说话。钟皓天在与不在,差距挺大的。

“你在干什么?”陆励成收拾完见到安安竟然老禅入定的姿势盘坐在落地窗前,望着小花园。

“在等小花开花。”安安头也没回回答道。

“哪里有那么快?”陆励成蹲在他身边,火辣辣的阳光照得孩子脸红彤彤。

昨天觉得安安长期在室内待着对身体不好,就陪着他去花鸟市场买了

些种子,之前一直缠着钟皓天说去买种子种小花,可是钟皓天回家都六点

半了,等周末好不容易休息当然不希望他再奔波,于是就拉着安安逛了下花鸟市场。

“会开的。”安安自信点点头开始自言自语,“小花说,它会开的。开了之后,爸爸就能说话了。”

陆励成一愣,他总觉得安安其实早就知道钟皓天不会再开口了,只是不能接受真正的现实。

“如果,小花开了之后爸爸还不能说话呢?”陆励成索性也盘坐下来问安安。

安安看了眼陆励成没说话,只是盯着空空的院落聚精会神。

“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好。”陆励成也望着院

落,眼前浮现出钟皓天的样子说道,“即使你爸爸以后不会开口,他也是世界上最爱你的爸爸。”

“我爸爸会说话,叔叔你听过我爸爸的歌。”安安转头看着陆励成说道。

陆励成也扭头,撞见安安那双眼睛。那双浅色的褐色的眼睛,带着

和年龄不符的那种警觉与敌意,仿佛一只小野兽呲牙咧嘴地警告自己别侵

入他的领地。他很诧异为什么孩子会有这种眼神,也更确定安安他其实知

道,钟皓天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他只是不能接受别人对钟皓天的言辞,

以及不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安安,叔叔这里一说话是不是会振动?”陆励成想了想把安安的的

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说。

安安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陆励成。

“安安自己摸摸看自己的,只要说话这里都会有振动。”他又把孩子

的手放上他自己的喉咙,“可是,你爸爸不会。”

“为什么?”安安眼神开始软化,无措地看着陆励成。

“这里有个地方叫声带,你爸爸生病只能割了声带。我们说话都是靠

声带振动发音,现在你爸爸没了声带就不能说话了。”陆励成从未那么认

真对一个孩子说过话。

“可是,爸爸以前会说话。医生伯伯说,爸爸只是生病了。生病,吃

药就能好。”带着鼻音,眼眶开始红起来。

“就因为生病,才会割了声带。如果不割除,你爸爸就回不来了就像

你奶奶一样,不能照顾你,你也再也看不到爸爸了。”陆励成摸了下孩子的头。

安安低着头不说话,陆励成以为他会嚎啕大哭,但是安安却出奇宁

静,然后转身拿出蜡笔开始画画。他不知道小孩听得进多少,听懂多少,

他开始有些后悔是不是说得太过现实。直到钟皓天回家,安安都一如往

常。吃完晚饭,钟皓天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而陆励成则在书房看公司传来的文件。

※ ※ ※ ※ ※

“爸爸,我今天画了小花。”安安拿着今天下午画的图给钟皓天。

安安的画很有特色,很有想象力。钟皓天觉得安安是有天赋的,这五

彩斑斓奇妙的用色还有一些奇思妙想是很难得的。

“这个小花是灰色的,因为今天它不高兴。这朵是红色的,它和隔壁

那朵蓝色的小花在做游戏。”安安指着自己的画给钟皓天解说。

钟皓天一把搂过安安,听着安安的话。

忽然安安抬起头,用手摸着钟皓天的喉咙沉默了会儿说:“大家都说

小花不会说话,但是它们其实会说话就像爸爸一样。”

钟皓天听完,定定看着儿子。安安说完,就拿着画转身跑去了房间。

这些话,都落在了刚出书房的陆励成耳朵里。他看见钟皓天一个人坐在沙

发上发愣,眼睛有些红。

“这是好事。”陆励成坐在钟皓天身边说。

钟皓天看着陆励成,眼眶里仍旧有眼泪。他没想到安安忽然会对他说

这些,这是他手术以来安安第一次接受他不能说话的事实,他以为他还要

等几年也很担心孩子会嫌弃他这个不能开口的父亲。

“这几天我和安安接触下来,觉得他没你想的那么脆弱。”陆励成顿

了下说,“他很聪明,会自己照顾自己。而且我昨天检查他功课,你不能

说话但是他念英文的单词发音很标准。有些时候,你应该信任安安让他独

立去做。他自己会思考、会去观察,比如今天我和他谈了你的病情,我也

以为,他没听懂。可是现在看来,他已经想通了。”

钟皓天眼泪滚落两腮,似乎又松了口气。这块心中的石头,压得他有

时候喘不过气,看着安安抱着他,让他唱歌、说故事的时候他都很难受。

买了一大堆故事书,却无法替他念出来,每次安安带去学校回来又说老师

没爸爸念得好听,可是事实上,这些故事他从未对安安说过。他也能猜到

孩子可能在学校因为他而被欺负,但是安安也没说过只字片语,跟着他这

种爸爸,安安吃了不少苦。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把孩子给夏家给杨真

真,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自私。

“你有没有查过安安的亲生父母?”陆励成压低声音突然问道。

钟皓天抬起头,点了下。

他在厦门时候就查过,因为母亲和他都很喜欢安安怕以后他的亲身父

母在,早晚会找上门。但是,后来才知道安安因为先天地中海贫血关系住

院时,那天他父母还有他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开着面包车来看孩子,发

生车祸一家都命丧黄泉。因为他的病,没有亲戚愿意抚养他,就把他送去

了孤儿院。安安的爸爸是位小学老师而妈妈则是工厂普通职工,他父母的

单位他都有查清楚。

“安安才五岁,他就那么敏感,我担心以后,如果有蛛丝马迹他早

晚知道自己的身世。”陆励成把钟皓天带进书房说,“虽然这样说可能

不太道德,但是最好让安安永远不要知道他不是你亲生的,和夏家逐渐切

断关系。首先你也说你前妻可能要和新男友结婚了这孩子对她来说是个负

担,其二他跟夏家根本没血缘关系也不属于什么外孙、儿子的,他也不姓夏。”

钟皓天听后连连点头,他也不想让安安长大后发现自己不是他的亲儿

子。他不能失去安安,他也不想安安和自己疏远,可是想起杨真真又皱起

眉心,‘安安毕竟认杨真真是母亲的,以后不让他见妈妈总不好吧。’

“你前妻婚后有自己的生活,会有自己的孩子。逢年过节,发个短信

打个电话就行。让他常和夏家走动,你能不保证他们不多嘴说出来?”陆

励成抱着钟皓天亲了下他的额发,“安安是你的儿子,谁也不能夺走。”

钟皓天抽空所有力气,靠在陆励成怀里。他一直担心陆励成不能接

受孩子,也担心孩子不能接纳陆励成的存在,现在看他们相处融洽,陆励

成说的这些话让他很窝心。他说的没错,安安是他的儿子,谁也不能夺走他。

抱着钟皓天,陆励成的下巴靠在钟皓天头顶摩挲。只要钟皓天喜欢

的,他都尽量试着去接受。何况这几天观察下来,安安还算是个有良心

的孩子,那就更应该隔离一切因素,让他安静无波澜地成长。钟皓天生命

中,不能缺少这个孩子,那么,就让这个孩子也成为陆励成以后不能缺少的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