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回了太尉府,便一阵风似地旋进了静室跪回了灵位前的蒲团上。wwW。QuAnBen-XIaoShuo。cOm

杨太尉每逢早朝,五更多便要起身赶去宫里候着的。待到了静室,一眼瞧见那门虚掩着,门上的锁却是没了,以为他偷跑了,怒意又起,咣一下推开了门,却见自家儿子正在那里跪得笔直,火气这才消了下来。

杨焕回身,叫了声爹,笑嘻嘻道:“娘心疼我,昨夜叫我回屋去睡,被我拒了。若不好好反省到自个的错处,绝不离此一步。”

杨太尉狐疑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道:“可反省到了?”

杨焕一本正经道:“跪了祖宗灵位一夜,终是反省到了。昨日确是我做错了,错得厉害。今日见了我丈人,必定是要磕头赔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杨太尉盯他一眼,负手朝外去了,走了几步,回头见他还跪在那里,喝道:“还不跟来?今日到了御前,你给我只管跪下认罪,别话一句不用说,我自会说。另几位大人也应了会帮着给你求情。你到时若再这般不知轻重胡言乱语的,当真便没地救了。”

杨焕这才从地上起来,唯唯诺诺地应了,跟着到了皇宫,入了皇宫宣德楼下的正门,经过大庆殿时,正听到里面太史局负责检查刻漏的官员手执牙牌在报告时辰,恰卯时二刻整。再入了长庆门,依次经过枢密院、中书省、都堂,终是到了明堂。

这明堂是朝会时文武大臣等候时的休息之所。杨焕低了头跟着杨太尉入内,见里面已是聚了不少人,或坐或立的。瞧见杨太尉进来,纷纷过来寒暄。

前些时日,太尉府和翰林府两家夫人闹到开封府的事情早传得人尽皆知,那李府尹的一首打油诗判词更是传得沸沸扬扬。前波未平,后浪又起,昨日太尉府公子为了夺妻,竟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大闹翰林府,怒撞门口的石狮子,一夜之间便又传开了,风头直盖前几个月朝廷里对李元昊或战或和的话题。莫说京中知晓这两家的高门大户,便是街头巷尾的平头百姓也在津津乐道。此时众人见这太尉竟带了儿子过来请罪,都是纷纷上前,虽口中说着劝慰话的多,只各式各样的目光却是齐齐扫向了杨焕。好在他脸皮厚,遵了出门前杨太尉的吩咐,只垂了头束手不动,任人观瞻。没一会却听见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抬眼望去,原来是许翰林和三个儿子到了。

许翰林与平日交好的几些官员寒暄过后,便坐了下来闭目养神。突地觉着面前似有异动,睁眼瞧去,见杨焕不知何时竟跪在了自己面前。脸一沉,把身子侧了下道:“杨大人这是做什么,折煞老夫了。”

杨焕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正色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昨日一时犯了糊涂,做出了过激之事。昨夜越想越是不安。今日跟了我爹过来,一来是向皇上请罪,二来是当了诸位叔伯的面,向岳父求饶,还请岳父看在我诚心告饶的份上,这就饶了我吧!”

许翰林哼了一声,不悦道:“两家早就撇清关系了,你还口口声声岳父做什么,老夫受不起。”

杨焕摇头道:“圣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我叫过几年的岳父,自是要尊一辈子的。”

许翰林见他满脸正色,口中说出的却是歪理,又见边上有同僚似在发笑的样子,一时气结,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杨焕,你昨日叫人捣毁我家门口石狮,威风八面得紧,今日何必又如此惺惺作态?”

许翰林身后的许家老三气不过,跳了出来斥道。

杨焕站了起来,对着许家老三作了个揖,这才笑嘻嘻道:“内兄勿恼。昨日确是我的不对。回去了就赔十对石狮子过去,必定要叫大门比原先威风百倍。”

他这话说完,明堂里却是满堂大笑起来。独许家父子和一边的杨太尉脸色有些难看。刚进来的徐进嵘站在门口,看着神色倒一片淡然。

杨太尉气得不行。本是叫儿子好好赔罪的,起先瞧着倒有模有样,哪知话不过三句,便又惹出了一身骚。恨不得再揪住儿子耳朵痛骂几句,只当着众多同僚面,却是有些做不出来。心中正不痛快,突听外面保章正官员报点,说是辰时正了。众人急忙收敛了,理了下衣帽,依了次序出了明堂,朝着文德殿去了。

杨太尉低声命杨焕在此候着,又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匆匆去了。

仁宗早朝,听了前几日里进行的从京师卫士中择选勇者为正副指挥使从边的奏报,又问了粮草辎重装备状况,定了大军开拔之日,见以许翰林为首的主和派虽不再出言阻挠,却是个个满面阴沉,仿似此战出兵必败的模样,心中稍稍不快,见无事可议了,正要叫退朝,突见右列里杨太尉出来,似是有本要奏的样子,遂问道:“杨爱卿有何要说?”

杨太尉到了大殿正中,话未出口,先便是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痛心疾首道:“皇上,臣犬子杨焕年前承蒙皇上厚爱,被派到通州青门县任知县。臣听闻他到任上倒也做了些实事,心中甚是欣慰。哪知犬子狂惫无知,昨日竟私自入京了。臣不胜惶恐,严加斥责。不敢隐瞒,今日一早便勒令他过来,亲自向皇上请罪。求皇上责罚!”

仁宗听罢,这才想起前几日里听人暗中上报过杨许两亲家反目成仇,不顾当朝重臣的脸面,闹到开封府判离休的事情,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想必那杨焕私自回京,莫非竟是和此有关?当下沉了脸道:“他为何未奉召便私自入京?岂不知太祖规制,此乃重罪?”

杨太尉暗暗心惊,急忙道:“臣不敢隐瞒,此事说来虽话长,只起由却是我家与许大人两家断亲所至。犬子许是顾念旧情,听闻消息,这才飞奔入京,此外绝无他由。望皇上明察,臣伏乞告饶。”说着磕头不已。

仁宗正沉吟着,突见座下又一人闪了出来道:“皇上,这杨焕既为朝廷外放命官,竟敢不奉皇命便私自入京,此本就是重罪,乃是不忠;即便似杨大人所言,别无他由,只自古儿女婚事,自是听从父母之命,他这般不遵长命,乃是不孝;不尊长命也罢,竟又闹去许大人家,将许家门口两个石狮子都砸得稀烂,叫许大人颜面无存,又是不义。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臣身为谏官,实在是不吐不快。还望皇上重责,以儆天下效尤!”

杨太尉望去,见说话的竟是素来以为人寡薄尖刻出名的张御史,与自己素来又嫌隙的。又见那许翰林父子只立着冷眼旁观,闭口不语,心中又惊又怒,急忙伏地又道:“张大人所言虽无差错,只犬子脾性生来如此,只怪臣自小教养不当,并非有意为之。想是骤然得知与媳妇分离的消息,一时难以自控,这才作出此等事情。还请皇上万万明察。”

他话说完,边上另几个平日要好的范仲淹等人便也出来俱是开声求情。

仁宗沉吟了下,这才道:“杨爱卿,你方才不是说杨焕已到殿外候着的吗?这就叫他进来,朕要听他自己解释!”

杨太尉急忙磕头称谢,早有边上侍卫过去传话。

杨焕正等得无聊,突听外面有人传唤,急忙跟着那侍卫一路过去,进了文德殿,他一进去,见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自己身上,突想起了去年之时也是在此的另个集英殿中,自己威震八方的情景,一时精神抖擞,目不斜视大踏步地到了殿中,朝着座上的年轻皇帝重重磕了头。

仁宗见他比起前次,人黑瘦了些,只精神头瞧着却是旺发,想起从前得知他在地方上做出的实事,果然比另些年长却只知道在自己面前夸夸其谈倚老卖老的臣子要好多,可见自己用人眼光确是独到,心中先便有三分欢喜。只也未表露出来,只沉着脸道:“杨焕,你可知罪?”

杨焕茫然道:“臣愚昧,请皇上明示。”

仁宗哼了一声道:“方才张御史上奏,弹劾你乃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你私离辖地闯入京城,此不忠;你不尊父母之命,此不孝;你到许家寻衅滋事,此不义。你自己有何话要说?”

杨焕急忙又磕了头,这才道:“皇上,臣的丈母诈病将内子哄骗回家藏起来,臣前去寻找,却不教臣得见,一时情急,这才做了些不当的举动,臣方才已是朝丈人赔罪了……”

他话音未落,早已忍不住的许家老三便出声反驳道:“皇上,休听他胡言乱语。我两家早已去开封府衙门立书为证判了离休,早就毫无干系了。倒是他竟打上门来,不但撞坏了我家门口的石狮,差点连大门也撞破。此等狂妄之徒,还请皇上严惩!”

杨焕斜睨了他一眼,这才朗声道:“皇上,天朝律例规制,凡夫妻离休,有三法。一为休,二为和离,三便是官府强判。臣与内子脾性相投,臣自不会休她,她亦不会与臣和离。方才臣内兄所言的,便是官府强判了。只官府强判也要有个缘由的,如今无缘无故就如此下了判书,虽是两家父母尊长之意,只于王法不合,臣自要尊王法为上。”

仁宗看向刑部尚书,问道:“可有此事?”

刑部尚书急忙出列道:“皇上,方才杨大人所言倒也没错。据我朝律令,官府强行判离,乃是夫妻凡发现有‘违律为婚’、‘妻背夫在逃’、‘夫逃亡三年’、‘夫逼妻为娼’、‘翁欺奸男妇’等等缘由,两家任一方才可诉至官府请求判离。若无此等行状,一般不得判离。”

杨焕接口道:“正是。臣与内子恩爱非常,哪里有这般不堪的事由?故而那判书虽出自开封府府尹之手,毕竟皇家王法为大,臣斗胆,这才不认这桩官司的。内子虽是臣丈人之女,只既出嫁了,自是我杨家的人了,臣上门去要回自家的人,丈人却闭门不理,臣万般无奈,这才有了过激之举。”

仁宗皱眉看向了开封府李府尹,问道:“当日你经手此事,他两家可有提到为何由头?”

李献臣见自己被扯了进去,这才出列无奈道:“皇上明察。当日许夫人和杨夫人一道闹到府衙里要判离休,吵得厉害,臣万般无奈,想着总归是两家父母之意,这才没问缘由,下了判书的。臣处置不当,还请皇上降罪。”

仁宗哼了一声,眼睛扫了一圈许翰林和杨太尉,见这两位神色里都有几分尴尬,遂不耐烦道:“好一桩糊涂官司!堂堂开封府府尹,如此被两个妇人左右,你当的好府尹!回去了再审审清楚,凡事须得以我朝王法为大!”

李府尹被训,不敢辩驳,急忙应了下来,这才退了回去,额头已是出了层汗意。

仁宗这才看向杨焕道:“起先那事暂且撇过,只你未奉诏命便私自回京,这又作何解释?”

杨太尉听得此话,心中又有些惴惴起来。抬眼望向杨焕,示意他磕头请罪便是,哪知那杨焕却是欢天喜地道:“皇上,臣此次斗胆回京,只是受了青门县万民所托,将个祥瑞之物进献给皇上!”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俱是面露异色。仁宗一愣,奇道:“祥瑞之物?”

杨焕点头,正色道:“皇上,臣前些时日督检海塘之时,突闻民夫来报,深挖海塘基脚之时,竟是得到一块奇石。急忙过去一瞧,见竟是块一尺来方的天成龟石,洗净之后,见通体青黄,头脚栩栩,最奇的是龟壳之上的纹路瞧着竟似些字。臣才疏学浅,叫了衙门里的县丞来辨,这才晓得竟是古体的“天佑宝木”四字。宝木合体,不正是个宋字吗?此乃天将祥瑞,保佑我大宋万年基业啊。民众闻之,无不欢欣跪拜,定要叫臣将这天降祥瑞呈上给皇上。臣不敢推脱,这才斗胆入了京城,一心想着要将这消息早些传达天听,这才自己日夜兼程地赶路,那祥瑞之物仍在路上,正命人好生护送,不日想必也应会到!”

这一番话下来,大殿里鸦雀无声。好半晌,也不知是哪个先起了个头,道了声“恭喜皇上”,恭贺声便响起一片。

“皇上,我大军即将北上之际,竟得此天降祥瑞,实乃大吉大利之兆!必定要诏告出去,好叫天下得知。”

平日里最是善于逢迎拍马的中书令立时大声道,附和声不断。也有几个站着不语的,如范仲淹等人,只也都是面上含笑瞧着。

仁宗虽是半信半疑,只恰逢出兵之际,他正为朝中诸多干扰和军心不振有些愁烦,此时这杨焕送上了如此一个天赐良机可以借机振奋军心,便似钻入了他心窝里,哪里还不顺势应承下来的,哈哈笑道:“杨爱卿果然忠心可嘉!待朕接到上天所赐奇石,必定净手焚香恭迎!”

杨焕笑嘻嘻又磕头,这才道:“皇上,臣此次回来,还有一事相求。”

仁宗道:“讲!”

杨焕道:“县里百姓都说待海塘修成之日,要在这神龟出土之地筑碑立石。百姓们托请臣,求得皇上赐下墨宝,为海塘起名。盼借了神龟和皇上的福泽,护佑我一方百姓平安丰饶。”

仁宗闻言更是欢喜,连声准奏。

那起先出来弹劾的张御史眼见情势急转直下,瞥见杨太尉喜笑颜开的,心有不甘,又出来奏道:“皇上,杨大人私自回京之罪自可免罚,只他身为朝廷命官,昨日如此行事,粗鄙不堪,传到街头巷尾,实在是有失朝廷颜面。不可不究。”

仁宗闻言,心中虽不喜此人的不识相,只他说得在理,也不好斥责,想了下,便沉了脸道:“安大人,你说该当如何处罚?”

那安大人便是方才说过话的刑部尚书。平日里与杨太尉关系不错,且他也是个有眼色,方才明明瞧见皇上满面笑意的,自是知晓他心意,略一思索,便回道:“杨大人举止失当,有失朝廷官员体统,按了律例本该杖责二十,只顾念他进宝之功,罚他三年俸禄。皇上觉得可妥?”

仁宗嗯了一声,心道这才是个识相的,遂看向杨焕道:“你可认罚?”

杨焕急忙磕头道:“臣心甘情愿。罚得极为妥当。”心中却道你便是罚我三十年俸禄我也无妨。

仁宗满意,起身道:“无事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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