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只在天上,你将来会知道的。”

“万事要多操心,以后到那里向我交账。”

欧也妮·葛朗台,不,确切的称呼应该是欧也妮·德·蓬丰夫人,在当了十年寡妇,最后死于一场意外引起的疾病时,在去往天堂的前一刻,她的神情平静而安详,目光定定落在头顶那张已经挂了许多个年头的旧床帐,耳边忽然交替响起许多年前,她的母亲和父亲临死前用各自这一辈子的漫长经历而凝缩出的最后两句总结。那也是他们各自一生的最好写照。

她知道自己将死了。

这灰暗而冰冷的一世,并没给她带来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父亲曾说过,钱能让他感到暖心窝,所以他临死前一刻,最记挂的就是金钱。但钱,那么多的钱,也并没有暖住她的心窝,连丝毫都不曾。

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她也即将要走向死亡归途的前一刻,她忽然竟有点羡慕起自己的父亲了。

至少,他在临死前,还能感觉到金钱带给他的温暖。而她呢?

什么都没有。

唯一值得记念的,或许就是很多年前的每个黄昏,母亲葛朗台太太带着少不更事的自己一起坐在垫了脚垫的椅子上,借着白天最后的光线忙忙碌碌地做着全家人的被套和衣服,偶尔透过对面那扇破旧木门上开出的门洞里留意一下外面马路上难得经过的车马或者行人而已;哦是的,还有,当父亲发现自己私下把金子全都给了夏尔·葛朗台,大发雷霆将她关起来,每天只允许吃面包喝清水时,娜农偷偷递来的那个她用自己六法郎年金悄悄买了大油肉桂给她做的香喷喷的肉饼。

这就是她这一生里直到现在还能清楚记得的零星片段。

她阖上眼睛,唇边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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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缪、安茹两地最富盛名的寡妇欧也妮·德·蓬丰太太去世了。从南特到热那亚,所有知道葛朗台家族的人都在谈论这个消息,巴黎的商报甚至也用一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报道了这个消息。叹息、惋惜、幸灾乐祸、哲人状的批判,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关于此事的态度——但有一点,人人都是认同的。那就是,他们一致认定,德·蓬丰太太一定能上天堂。即便她那样残忍地对待她的丈夫,在临死之前都保持着童贞之身,甚至因此而引发过当地妇女们的不满和指责,也无法掩盖她这些年所行的无数善举而带给她的声望。

无数的慈善机构、养老院、教会小学、图书馆,还有无数受过她恩惠的需要救助的人们。

“啊——她一定会上天堂的!天堂里就该像她这样的人去!”大家都这么说,有人还眼含热泪。

小德·蓬丰先生,那位幸运地继承了女富豪部分财产的远房侄子,尽管对自己无法完全拥有这笔巨额财产的支配权而感到暗地不满,但他还是很慷慨地为死去的远房婶母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

精打细算,至死都严格遵照吝啬鬼父亲生前规矩而生活的女富豪在死后终于穿了一回华丽的丧服,躺进上好油木打成的棺椁,在被葬到教堂墓地之前,棺椁上头还预先铺了一条绣着精致金边花纹的崭新圣布——不得不说,真是一场对比鲜明的讽刺。

关于欧也妮·德·蓬丰夫人,或者有人恶意地称她小姐,她充满悲剧和传奇色彩的一生就这样被划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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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觉得自己醒了过来,就仿佛从一个普通睡梦里醒来一样。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有一种身不知归向何处的梦幻之感。

她知道自己死了,此刻应该躺在教堂墓地那冰冷而幽暗的洞穴里,身上裹着她这一辈子穿过的最华丽的衣裳——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仿佛只是做了个梦。在梦里,她自由自在,身随魂走。她仿佛飘忽到一个她从前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奇异世界——梦里得知,那是大约两百年后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法兰西,没有国王,没有天主,到处都是被称作钢筋水泥建成的高楼大厦。在那里,她化身成了一个小女孩,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在父母的宠爱之下,她上学,学习了许许多多新鲜而有趣的知识,那些都是她从前闻所未闻的。一辈子未曾离开过索缪和安茹的她知道了世界原来如此之大。她知道了何谓自然,何谓科学,何谓人文,何谓艺术,还有,何谓自我。一转眼,她好像就长大了。她和那个城市里的许多女人一样,穿着优雅而得体的黑色裙子,散发着迷人的神秘韵味,徜徉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吸引着身后男人们暗暗追随的目光。她脚上的高跟鞋踩过香榭丽舍大街的平整路面,街道两边的玻璃橱窗映出她年轻而美丽的身影。接着,她看到自己恋爱了,和一个面目模糊心里却知道他英俊无比的男人结婚了。他们有了孩子,孩子长大了,离开了自己,她依旧过得很幸福,因为丈夫深深地爱着她。她就这样过完一生,最后怀着遗憾,但却深深的满足,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

欧也妮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梦。在这个梦里,她经历了一个陌生女人在另一个法兰西的一生,然后醒了过来,做回了她自己——但是非常奇怪,梦里经历的过的所有一切,哪怕包括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也都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就仿佛,那是另外一个自己的一生。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现在她还有感觉?难道她并没有死于那场要了她性命的疾病,依旧还是守着寡的德·蓬丰夫人?

欧也妮打了个冷战,猛地睁开眼睛。

她惊呆了。

尽管木板做的那扇小窗户还紧紧封住这个小房间里唯一可以进入光线的窗,但透过破旧窗户和壁板上的那些因为雨淋风干而自然形成的木头缝隙和被虫子蛀出来的小孔里,初升的朝阳光芒已经顽强地射了进来,亮得足以让她看清自己身边的一切。

这个房间,是自己少女时代一直居住的地方。无论是身边这顶毫无生气暗灰色的旧蚊帐,还是那个摆在窗边的带了文艺复兴风格的老橡木柜,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怀着巨大的震惊,欧也妮踩在自己一走就轻微咯吱作响的地板上,用僵硬得甚至不听使唤的手拿开窗户板,耀目的太阳光立刻充满着整个房间,照亮每一处角落,照出空气里微微浮动着的每一颗细小微尘。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后,她站在窗户边,怔怔望着楼下对着自己房间的花园里的那道墙垣。

卢瓦河畔常见的秋季艳阳,现在正照在这面混合着石头和泥巴的老墙。墙缝里钻出来的凤尾草像花鸽胸前的羽毛,色泽多变,除了凤尾草,它的身上还爬满了蓝色的铃铛花、惨淡的仙女梦,以及别的她叫不出名字的快要枯萎的野草。

这是不可能的。

曾经,她是那么地爱着这面在旁人眼中普通得根本不屑会去看第二眼的土墙。它就仿佛来自天国的光明,照亮她的梦想。甚至,在那等待的漫长七八年的光阴里,当土墙变得摇摇欲坠说不定哪天就会倒下来砸到路过它下面的人的脑袋时,她也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高诺瓦耶提出的扒掉它的建议——但它的命运,终于还是归于尘土,就像这世界上的每一条鲜活生命一样。就在通过格拉珊先生之手,收到那封彻底埋葬了她全部青春的来自于堂弟的信后,第二天,她就命令高诺瓦耶把墙平掉,连同那条一直摆在楼梯夹道中的木板凳——曾经,她也是那么爱坐在这条木板凳上,对着土墙,一坐就可以坐整整一个漫长的下午。

她确信,这道土墙已经荡然无存了。

但现在,它却象被什么精灵给施了魔法一样,再次立在这个花园里的老地方。

一阵风吹过,墙头的野草开始晃动。

“小姐!还不梳洗好下来,吃早饭啦!”

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仍沉浸在巨大惊骇中的欧也妮。她看到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的长腿娜农手里拿着个筐,从那道墙边经过,抬头看到自己时,她大声地嚷,“今天可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好事呢!老爷一高兴,说不定晚饭就会同意加个闷罐肉什么的!”

娜农说完,急匆匆地继续朝前走去——她永远都是这么忙碌,比狗还要忙碌。除了夜间能够躺下来睡觉的那段功夫,醒着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手上的活。

欧也妮僵住了。

二十岁的生日。

她回到了1819年的11月,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