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听完欧也妮在灯下给自己报完账目情况后,老地主显得非常满意。

“弗朗茨——”他扭脸叫着自己忠实的老伙伴,“那么,就照我先前跟你说的那样,河边的那片地,明年春改栽葡萄吧。再过个几年,我敢担保这又是一块能酿出上好葡萄酒的风水宝地!砸在那个破落侯爵手里真是浪费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直让它空着!我可真不知道,他们那些人的脑袋瓜子里究竟塞了什么……”

“父亲,我有一个比种葡萄更赚钱的建议,您愿意听听吗?”

葛朗台尽情嘲笑那位败家侯爵的时候,欧也妮插了一句。

“哦,说吧,说来听听——”

葛朗台随口说道,漫不经心。

虽然并没把女儿的话当一回事,但任何只要是和赚钱有关的事,他都会听听,听完之后,再用他那个比机器转得还要精密的脑袋来判断一番,最后做出决定。

“甜菜?”

听到提议后,老箍桶匠露出失望之色,咂了咂嘴,“欧也妮,你要吃甜菜,叫高诺瓦耶在地头种个两垄就是,保管叫你吃个够。这地,自然还是种葡萄来的好,过了头两年,年年有钱进账……”

“父亲,您应该还记得帝国时代曾发生的一件事吧?英国人想制裁波拿巴,于是联合别国禁止我们进口食糖,就那两年,糖价一直上涨,直到波拿巴皇帝下令广种甜菜后,糖价这才慢慢回落下去……”

这是1803年时发生的事,就在拿破仑称帝的前一年。

提起这段往事,虽然已经过去十五年,但葛朗台依旧记忆犹新。那会儿他虽然因为红帽子嫌疑而被赶下索缪市市长的宝座,但靠着自己赛过狐狸的狡狯和犹如革,命般的大无畏精神,在当官期间已经迅速累积起一大笔财富,而接下来该如何继续让财产象滚雪球般地越滚越大,正是他红着眼睛日夜盘算的事儿。当时他有一大块地,原本一直种着糖用甜菜,但嫌弃这种蔬菜两年才收获一次,而且收益远比不上大年时期的葡萄酒,所以经过仔细盘算,决定在当年收获后改栽葡萄——第二年春,他就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人完全意想不到:拿破仑称帝了,英国佬不干了,找人一起使坏了——就这样,葛朗台同志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对着自己那片新栽的要等明后年才能挂果的葡萄地捶胸顿足后悔不迭,而当年,索缪城里继续种着甜菜的人家全都发了洋财。

这件事,连同当年他和犹太人做生意不小心吃了个亏的那件事,被他认为是自己一生的两大耻辱。所以现在听到女儿旧事重提,鼻子上的那颗肉瘤动了动,“嗯哼,提这个干什么?”

“父亲,最近去教堂望弥撒的时候,好几次听人在议论巴黎的事。据说,英国佬就像只叮在国王肥胖脖子上的吸血虫,国王迫于压力,觉得过于难看了,于是急于想在法国人面前把吸血虫给拍掉——当然,这些都是格拉珊一家传出来的。要说城里哪家人和巴黎距离最近,自然就是格拉珊一家了。您经常和格拉珊先生走动,想必他单独也有跟您提过这事吧?”

葛朗台眼睛闪了闪。

“我觉得这个消息还是挺靠谱的,”欧也妮继续说道,“父亲您想想,英国佬觉得全靠了自己,被砍了脑袋的路易的弟弟才能回到杜伊勒里宫继续当国王,现在他却盘算着象负心人抛弃失宠女人一样地抛弃他们,他们怎么肯善罢甘休?自然要给点颜色瞧瞧。除了打仗这种极端手法,您说,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国王感到难受?”

葛朗台依旧一语不发。但鼻子上那颗不停微微**的肉瘤却显示出他此刻正在飞快盘算着欧也妮的话。

“种甜菜的好处显而易见——改成葡萄园的话,从明年开始,至少需要等待三四年后,才有稳定的可观收益,而甜菜不用这么久。到后年的七月就能收获。即便推测的事情没有发生,到那时候把收获卖掉,再改成葡萄地也为时不晚。父亲您觉得呢?”

“弗朗茨,你看怎么样?”

葛朗台用一种商量般的口气问自己的老伙计。

熟悉葛朗台的人都心里有数。当他觉得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绝不会表现出来,反而会在对手面前露出不动声色的模样。而当他用这种看似谦虚的口吻找人商量的时候,其实往往就是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的表现。

“啊,老爷!您怎么说,我就怎么照办!”

老弗朗茨用崇敬的目光看了眼小姐,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

老头子在灯下继续沉吟片刻后,毅然决定采纳女儿的意见——十五年前的那场踏空令他至今耿耿于怀,现在被女儿的一席话提醒了。倘若借此机会能捞回一笔,那就相当于抹去他人生中仅有的两个污点中的一个——这样的买卖,值得做!

葛朗台露出愉快的神色,抬手轻轻拍了下桌子,“那就照你说的办!乖女儿,要是接下来食糖真的涨价,等收货后,老爹一定会奖给你十个葡萄牙金洋,整整十个!”

破天荒地,他第一次对欧也妮许下这样一个慷慨的诺言。

“我等着您兑现诺言,父亲。”

欧也妮微笑。

————

从弗洛瓦丰回来的时候,是十一月的二十日。

再过两个月,当土地化冻,布谷鸟归来,春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那片地就被会耕出垄畦,播撒进甜菜的种子,然后等着它发芽、抽苗,最后结出果实——这些都完全不用欧也妮费心,对葛朗台忠心耿耿的老弗朗茨和高诺瓦耶会照管好地里的一切。

她之所以牢牢记住这个日期,是因为半个月后,欧洲的金融市场就会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

一夜之间,从伦敦到奥地利,从巴黎到德意志,法国国债同时被放量抛售,短短几天之间,债券价格象自由落体般地滑向深渊。

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后来成为欧洲金融大鳄的罗启尔德家族为了彻底掌控巴黎金融市场而使出的一个花招。

数月前开始,这个靠发放拿破仑战争贷款和运输战时物资而发家的带犹太血统的家族就在欧洲各大城市悄悄买进大量的法国国债,使债券价格稳步上升。然后,从现在开始的半个月之后,突然在欧洲各地同时放量抛售,伴随着满天飞的各种谣言,市场极大恐慌,日复一日的快速下跌中,看不到底线究竟在哪里的债券持有人纷纷恐慌性地盲目跟着抛售。面对自己债券价格体系几近崩溃的可怕现实,就在路易十八绝望之时,有人向国王上言,让他出面请罗启尔德家族出手相助。六神无主的国王犹如遇到救星,一改先前对罗启尔德家族的傲慢态度,召见了负责巴黎银行业务的少东詹姆斯·罗启尔德。詹姆斯应承下来后,一出手就止住了下跌之势,继而,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到明年的一月,国债价格就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

靠着这个极其漂亮的商业阴谋,罗启尔德家族被认为是拯救战败后法国的英雄,他们新开在巴黎的家族银行也一跃成为和老牌法兰西银行并驾齐驱的金融机构。就此,这个家族开始步入掌控法国金融的时代。

当然,欧也妮所想的,并不是去国王面前告发这个家族的惊天阴谋好阻止这场令无数投资客破产的闹剧般的金融市场大动荡。

借鸡生蛋,空手套狼。

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去大赚一笔,这才是她现在的盘算。

她需要一笔本钱。而且这笔本钱,绝不是靠着这么些年父亲给自己的那么几十个金币就能顶用的。

那些远远不够,打个零头而已。

但这不是大问题。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好办法。

但是,这个大胆计划的第一步,是自己必须要赶在近日内尽快去一趟巴黎。

她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说服葛朗台同意自己离家去往巴黎。

很快,和格拉珊派向来对立的克罗旭派公证人就派上了他的用场。

欧也妮瞒着葛朗台,悄悄找到克罗旭公证人。几乎不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公证人当晚登门拜访。一番或明或暗看似好心提醒实则充满了毁谤的谈话之后,公证人成功地唤醒葛朗台天性里的那种不相信外人的本质——他开始怀疑起受了自己全权委托现在正在巴黎为他死去兄弟四处奔波主持财产债务清算的银行家格拉珊先生是否会瞒着自己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举动。

“虽说一切有章可循,可经办人真要存了点什么心眼,那也是防不胜防的——您知道,对于熟悉那些事儿的银行家来说,想搞点让外人查不出来的滑头,简直轻而易举!毕竟,数目太大了!这可不是什么一桶两桶葡萄酒的交易!”

坐在这间昏暗的客厅里,公证人用一副“我不过好心提醒您”的表情说出这句话,表情沉重而真挚。说完之后,他偷偷朝角落里的葛朗台小姐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心里颇为自己能得到葛朗台小姐的听用而感到愉快。

既然葛朗台小姐表示不相信格拉珊先生,那么当然可以就此认为,她更倾向于依靠自己这一派了,这也犹如给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庭长吃了颗定心丸——但,倘若此事不幸被此刻正在巴黎卖力奔走的格拉珊先生知道了,愤怒的银行家一定会跳起来狠狠掐住背后中伤者的脖子好发泄自己的愤怒。

老头子原本对银行家的信任根基开始松动。但还有点踌躇。

他选择了他对付类似这种场面的一贯方式,仿佛因为过度焦虑,看向公证人,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怎么办……办才好……,您……您知道……我自己去……去不了巴……巴黎……”

“好说!”

听得吃力不已恨不得跳过去掳直老头子舌头的公证人急忙抢着说道,“虽然我也很忙,但我还是非常愿意代替您跑一趟巴黎——您放心,来回路费和所有开支我自己承担,我也不像格拉珊先生一样,要向您索取时候百分之一的佣金,我不过是代替您去监督格拉珊先生关于您兄弟资产清算之事的进度而已。而且,正好我自己也有事要去一趟巴黎,自然不好意思向您收取费用了。”

对于公证人居然肯自掏腰包去巴黎替自个儿办事,葛朗台感到有点意外。但能省下一笔不算小数目的开支,总是件好事。所以,他装作考虑一番后,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这次,说话也不结巴了,恢复了原来的流利。

“那自然是好的。那就谢谢您了,老伙计。我就知道您一向最可靠的。”

克罗旭公证人压住被老财主称赞的欢喜之情,瞥一眼葛朗台小姐。

“还有一事,我认为您最好让您的女儿欧也妮也和我一道去。这是让欧也妮小姐熟悉各种法律事务的现成好机会……”

见老财迷沉吟不语,公证人立刻按照先前被吩咐的,继续游说,“哦,您放心吧,用不了多少钱的。欧也妮小姐和我一道坐驿车,您要是不愿支付车费,我来请客!我向来就把欧也妮小姐当成自己的孩子!”他慷慨无比地说道,“到了巴黎后,她可以跟我一起住在我的某位亲戚家,完全不用破费住旅馆。我总觉得,对于欧也妮小姐来说,这可是个非常难得的能增长见识的机会。况且,有欧也妮小姐和我一道,也有利于办事。格拉珊先生看在小姐的面上,对我也会客气些的,否则我担心他会把我撇在一边不加理睬!”

听到公证人这样极力表态之后,不用多花钱的葛朗台觉得还算不错。于是转向女儿,“亲爱的欧也妮,你都听到了。那么跟老爹说说,你想不想去巴黎?”

“我愿意。”欧也妮说道。

“得!瞧这孩子!可真不客气!让您见笑了!”葛朗台装模作样地训斥女儿,继续和公证人打太极,等公证人再一次表明自己非常渴望葛朗台小姐一起过去的愿望之后,他终于再次点头,“那好吧!那我就把欧也妮交托给您了,我的老朋友。”

坐在昏暗壁炉炉火边的欧也妮微微笑了下。

第一步非常顺利。

或许,她可以把这个看做一个好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