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初的这一天,欧也妮叫了马车,陪着葛朗台太太去镇上的教堂参加圣灵降临节的庆祝活动。

就在几天之前,欧也妮发出了一封写给詹姆斯·罗启尔德的信。

经过反复权衡后,她决定接受詹姆斯先前提出的合作设想。但有一个前提,不碰军火、鸦片。倘若他接受,那么就合作。

在不违背基本良知的前提下,就像詹姆斯说的那样,她也不会嫌钱多咬手。虽然不用借助外力,她自己也能赚到足以令全法国绝大多数人都望尘莫及的财富,但她毕竟不是真正无所不能的预知未来者。她也只了解自己从前所了解的那些而已。而有个象詹姆斯这样的合作伙伴后,一旦事业步入正轨,到了后期,根本无需她再做什么,不但资本自己会产生利润,下面也会有无数专业的经理人会替立在顶端拥有资本的人赚取更多的利润。

钱真的是一种能够基本实现一个人可以想象得出的任何愿望的利器,除了人类本身所不能掌控的死亡,它真的称得上无所不能——让自己感到更加自由的生活、让人获得心灵满足的慈善、甚至,就连曾被无数诗人讴歌过的纯真爱情,谁说不能用金钱来进行买卖?

所以,她对此并不排斥。

————

到了镇上,欧也妮才发现镇子上的气氛和往日有点不同——但并不是因为庆贺宗教节日而营造出来的气氛,而是几个出入口和主要街道上,都有波旁警察来回巡查的身影,甚至,当发现往来经过可疑车辆的时候,警察还会上前盘查询问。

到了教堂后,很快,欧也妮就从神甫的口中知道了原委。

这个意外听来的消息,让她大吃一惊。

用“大吃一惊”来形容她当时的感觉,绝对没有半点夸张。

“小姐,我也是听一个镇公所里的朋友悄悄告诉我的,”瘸了一条腿的神甫压低声说道,“被拘禁在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波拿巴逃走了!政府在极力压制这个消息,据说,最近有人举报曾在本省发现此人的踪迹,所以派出大量秘密警察搜捕。你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吧?”他叹了口气,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架,脸色凝重地喃喃道:“但愿一切顺利才好。”

欧也妮根本没留意神甫最后一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刚刚听来的消息给震惊住了。

拿破仑·波拿巴居然从幽禁他的圣赫勒拿岛逃走了?

怎么可能?

她记得清清楚楚,再过一年,到了明年的5月,他应该死于岛上才对。现在,神甫却告诉她,他从岛上逃了出去?

他是怎么逃出去的?而且,如果神甫的话没错,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欧也妮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好像不够用了。发愣片刻后,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双眼睛。

虽然将近半年时间过去了,中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太过忙碌,她也从不曾想起过这个人,以致于现在连他的面目也有点记忆模糊,但那双眼睛,直到现在,她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菲利普斯·拉纳!

没错,就是这个亡命之徒。

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去年11月里无心之下做了救活那个人的事,这才导致了今天的这场变故?

想象一下,他逃过死亡的命运,依旧忠于那个已经倾覆的第一帝国皇帝,暗中纠集党羽,施展了一场惊天的救主行动,然后,他成功了,但不幸功败垂成,和昔日皇帝一道,成了波旁警察搜寻追捕的对象……

欧也妮的心跳加快,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视线有点涣散。

她简直无法想象,倘若让这个人和他的帝国皇帝再次复辟成功——这听起来虽然有点荒唐,但也不是绝无可能。时至今日,依旧有许多忠于拿破仑的残余势力在活动。他们虽然对把被关在圣赫勒拿岛的前皇帝送回皇位之事不抱希望,但依旧忠心于拿破仑一世的儿子,那个现在留于维也纳的罗马王。而且,在民间广大农民的心目中,拿破仑也依旧是个神祗一样存在的人物,对比复辟后波旁王朝的种种倒行逆施,拿破仑时代倒显得更加值得怀念。虽然那时候,大家也都诅咒皇帝的穷兵黩武,但现在,仿佛没人还记得这个了,都只剩怀念那个时代法兰西的光辉与荣耀。

“葛朗台小姐,葛朗台太太,你们是今天最大的布施者,请站到前头来,接受神的祝福。”

神甫的说话声惊醒了欧也妮。

按照习俗,庆祝这个宗教节日时,除了教堂聚餐,教堂也会向群众派发面包和干乳酪。这是一种起源于中世纪向穷人施舍的遗风,到现在,一些偏僻的乡下地方还依旧秉守旧俗,这里也是如此。

来教堂领取食物的人很多,后面排起了一条看不到尾的长龙。欧也妮以葛朗台太太的名义,为今天的布施活动捐了一千法郎。现在,她虽然和葛朗台太太一道站这里为排队来领取食物的镇民们发放东西,但整个人却有点神思不定,好几次甚至拿错东西,直到连葛朗台太太也觉察出她的不对,关心询问她是否身体不舒服时,她终于打起精神继续做事。

到了这里后,葛朗台太太的精神看起来比从前好多了。她不想让她多心平添忧虑。

“葛朗台小姐,倘若您需要休息,可以到圣母堂去。”

神甫似乎也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走过来小声提醒。

欧也妮道了声谢,决定接受他的建议。

她离开主堂,来到边上空无一人的小圣母堂,独自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陷入怔忪时,肩膀忽然一沉,感觉象是搭上了一只手。

欧也妮猛地回头,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居然真的是菲利普·拉纳!

他和她印象中的样子差不多。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样,那就是更黑瘦点,从而显得那双眼睛更加亮光闪闪。

发现她扭头后,他立刻收回自己的手,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齿,但这会儿看起来,却更像是白森森的兽牙。

欧也妮惊骇太过,睁大眼睛忽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他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拉住她的手,强行扯她闪入了近旁的一个小祈祷间。

“葛朗台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他望着她继续笑。

祈祷间有点暗,但他眼睛却依旧亮晶晶的,仿佛有细碎钻石在闪动一样。

欧也妮盯着他。虽然一语不发,但从她皱起来的眉头,紧紧抿住的唇,也不难看出她此刻的内心情绪——对方仿佛正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渐渐收起笑,改为认真的神情,低声说道:“突然看到我出现,吓到您了吧?”

欧也妮依旧冷冷盯着他,忽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菲利普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斟酌是否应该据实相告的时候,欧也妮已经冷冷一笑,“我明白了。神甫是你们的人。”

菲利普抬了抬眉。

“是的,神甫从前曾是最早追随皇帝的老近卫军一员,追随皇帝参加过第一次意大利战役和随后的马伦哥战役。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腿部受伤,这才退役。至今仍对皇帝忠心耿耿。”

欧也妮哼了声,“不必解释了。我对这些没兴趣。我还有事,失陪。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说话,我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你。”她转身要开门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比她动作更快地闪到了她的身前,一下挡住了她通往门口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快给我让开!”欧也妮压低声,口气充满了威胁,“你信不信,你要是不让开,我现在就喊人了。波旁警察隔着窗户就在街道上巡逻。”

“小姐,恳请您听我说完……”

“快来人——这里有——”

欧也妮忽然扭头,冲着窗户的方向大声叫喊,刚嚷了半句,一只手飞快伸了过来,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他把她拖到角落,紧紧地桎梏着她,语气里仿佛已经带出了几分威胁,低头凑到她耳边说道,“你最好不要这么不听话。你也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欧也妮一语不发,张嘴狠狠咬了下去,被咬住中指的人疼得厉害,不得不松开来,皱眉甩着手,嘴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去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死在野地里了!现在居然还敢吓唬我。你当我不知道?再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在这里对我不利!除非你们自己想找死!”

欧也妮嫌恶地用手背擦了擦刚才被他那只手捂过的嘴唇,恶狠狠地说道。

菲利普望着她,露出一丝无可奈何般的苦笑神情。

“好吧——”

他把自己那只刚才沾上了点她口水的手指凑到裤子上擦擦干,随即用一种带了点乞求般的语气低声说道,“是我错了,我向您认错。但是我恳求您,请您先听我说完话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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